茶园就在路边,那七八株大树仍然挺立着唱枝繁叶茂的老调,但一位老人已经五年没有来过这里(今后也不会来了),只有记忆随我回到树下,在沱茶的浸泡中,翻开温馨的画面:老人与我反复阅读一份《重庆晚报》,慢慢咀嚼几两咸干花生。他吸了半支香烟,掐灭,过了许久,再点燃,因为,我说“吸烟有害健康”。后来,他病了,他走了。他是我的父亲……
如今,我只得独自在这里品茶,品亲情,品人生,品世态,品这家企业的“灿烂辉煌”,也品它的“七零八碎”。
当年,这家企业的产品俏得很,要批条子、拉关系、开后门才买得到。能当这个厂的工人,可谓三生有幸。每年春节,各大车间在这个足球场举办游园灯会,企业的党政工会早有节日安排,市京剧团是企业长期资助对象,过年便来慰问演出。什么除夕舞龙、摇花船,什么初一龙灯队到厂内外拜年送年货,什么初二免费放映电影新片,什么初三由企业艺术团主打歌舞晚会……总之,这些充满年味的活动,无不显示企业的勃勃生机和“摆阔”的资本。企业文化在春节大假中既刚健又妖娆。单从足球场那十几家车间承办的游园灯会中,就可以感受到企业特有的风采。有经济实力,有技术实力,使各大车间自创的游园节目丰富多彩,奖品也颇丰厚。足球场周边有许多重庆小吃摊点,供耍饿了的游人品尝。远处的市民也慕名前来,在各车间PK游园创意的同时,还与企业职工PK谁耍得久,谁拿的奖品多。那些好看的彩灯悬挂在大树上,欢快地摇过来摆过去,映红了游人,也映红了企业。
如今,仍是这个足球场,仍是这些大树,但是,已有几个春节不见了当年的盛况,就连从除夕安排到大年的那些活动也杳无踪影。足球场空空荡荡,只有“七零八碎”的烟花爆竹偶尔由孩童摆弄出声色,还有几只风筝在半空中犹豫地摇晃,随时都有可能栽到地上。
小刘是一个开朗健谈的女孩子,原来是这家企业的报社编辑。我们是在北京香山的新闻研修班认识的,成了极好的朋友,后来,她又成了我和妻的红娘。几年不见,我很想在独自品茶时,突然看见她从远处走来,招呼她坐下,为她沏上一碗甜甜的菊花茶,然后,直奔这家企业为何“七零八碎”的话题。末了,像惋惜瞬间便熄灭了绚丽色彩的礼花和眨眼便栽到地上的风筝一样,惋惜这家企业。
可惜她没有出现,倒是“七零八碎”的喜人结果从这儿、从那儿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企业破产了,菜市和超市照样生意红火,买的人照样有钱买,卖的人照样有钱赚。过年走亲戚看朋友,水果摊被提走了好多又甜又鲜的礼盒果品。
企业破产了,房地产照样火,商品房照样建。被妥善安置的职工在企业背后的大山上租了一套像模像样的农家房,除去廉价的租金,还可以赚上2/3的租房过渡费补贴伙食。他们笑夸山上空气清新风景美,是天天免费游农家乐。
企业破产了,游艺大楼的网吧、乒乓球室照样开,舞厅的华尔兹、探戈照样跳,而且只收一元钱,就像我品的一元茶,在成都至少得收三五元。于是,去这些地方的人照样多,还玩得开心,喝得愉快。
企业破产了,邻近的千年古镇磁器口的春节庙会照样办,这家企业的男女老少照样去逛、去挤,去吃著名的陈麻花、毛血旺。创新了,今年还多了一种木锤砸出的特色花生芝麻糖。买上几两,走进正在演奏民乐的优雅茶坊,一边“格崩格崩”地咬糖,一边品茶听音乐,大约破产的烦恼也会烟消一大半吧。
我看见一张报纸,说是重庆不少大企业到这家破产企业招人,董事长、总经理亲临现场,将有上千人走上新的工作岗位,那个场面很是感人。
我还听说当地政府出台了许多政策,为破产企业稳定人心,解决问题,提供各种生活保障。于是,我才能看到那些“七零八碎”的良好结果。
春节,我在一家破产企业的足球场旁品茶,冬日的阳光照样把人晒得暖洋洋的。
一碗沱茶喝得渐白,我又叫了一碗绿茶。是啊,既然鼎盛时的浓茶被喝成淡而无味,何不另换一碗?说不定另一种香味能唤起新的感知和激情。
只要生命茶树常绿,我们的品茶乐趣就会长存。于是,面对暂时空旷的足球场和我为之奉献多年的报业,我心态平和地端起了新的茶碗……
品茶,难道仅能品出茶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