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运用了夸张手法写斗茶盛事,於是也为它赋与了喜剧色彩。原本是一场患得患失的竞赛,入诗之後,因为有了美感的包装和热闹的动作场面,写出了令人欣欣然的故事情节。由社会史眼光观之,更不得不艳羡江南之富庶美好。诚然,其气候煦暖乃得自地理位置之助,但制茶器纷然并陈、焙茶技术的分工与专业化,则已然初具近代商业社会的雏型。由此,我们可以得见,太平盛世中,人们开始在基本需要外追求生活享受--天子有天子的享受、小老百姓也能有小老百姓的享受。一个爱好饮茶的社会,透露出的是一个社会对於生活品质的思考已经兼容了物质和精神两层面,而且社会各阶层相互影响,造成一波波的流行风潮,此现象至今仍然显着。
在中国文化史上,宋代的特色,除上文所谈之平民阶层兴起之外,另一重点就是知识分子人格典型的树立。以下为苏轼〈试院煎茶〉一首,是宋代极负赞誉的茶诗,亦可作为表现文人风格的例证: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遶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君不见昔时李公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我今贪病长苦肌,分无玉盘捧蛾眉,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这首诗由一个寒冷的冬夜写起,鸣风、飞雪,然後才写到银瓶,最後才是炉火旁的作者慨然叹道:「未识古人煎水意。」伟大的诗人总能将自己的生命与历史和世界相连。苏东坡写茶却不限於茶,他联想到李白为了远来的朋友亲自煎水,潞氏为了故人而拿出珍藏的茶具,这些都是人情之中,至温至厚的点点滴滴,而他作为一个饥寒交迫的诗人,便从知识之中,深刻的意会到自己的生命有孤独与不孤独的两面。刘禹锡只怜恤到自身的不如意,苏东坡却在自身不如意的遭遇中,认知到千古悠悠、不如意者成千上万;从小处看,他是一个孤独者,但从大处看,他与无数的孤独者一同处於历史洪流中,并非形单影只。更何况,他还有朋友!往昔,他有相濡以沫的知交,在未来也可能结识心灵上的同伴,他想到朋友间的真情相待,便感到不必自囚於苦闷的监牢。鸣风飞雪是人世所恒有,失意人恒在,友谊亦恒存,苏东坡的诗实际上是无数人生命中所必须经历的时刻。苏子之诗向来脍炙人口,此其因之一。
诗中贯串时空距离的,不是别的,只是一捧热茶。热茶是非常简单的东西,但它可以消解复杂的痛苦,让一言难尽的滋味冲入愁肠,化为淡淡馨香。这正是「回忆」。正是寻常人世,千万珍重。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我说,茶也可以。
茶,和我国诗教中「温柔敦厚」的气质如出一辙。没有酒的浓烈,水的寡浅,茶有它的芳香,色泽,独立的存在,但从不过分。在本文所举的几首诗中,茶不脱主观投射与人为制作,固然忠实衬出诗人寄寓於茶的种种心志,但或许也反映出我国向来以「人」作诸事诸物之中心,不够虚心看待自然。中国诗人常有「我就是自然」,或「自然为我而设」的想法,於是茶树不可能为精灵、不可能言语或思考,而只能在文学里作被动的配角。
未来也许能有些改变,也许没有。总之,作为一个诗和自然的读者,我们可以付出的是期待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