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渔父
一
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可说是饱赏了不少胜景,可在笔下,我却从不曾为它们留下点滴墨迹。这,许是我庸懒成性,心灵的审美之泉早已干涸,许是我不愿仅仅做一名山水的简单记录者,也或许,这所有所有的景观,都没有一种能牵扯我灵魂深处的东西。因为我自来固执地以为,一山一水,若没有人的铮铮风骨萦系,若不能收藏、融聚高贵头颅于其水湄丛莽之间,哪怕它是崇山大河,极尽雕琢,也均是枯山与废水。
如果不是那天遇上了中雨,游人稀少,天地如洗,一派澄净,如果不是沿着数千级依山势而凿、高低不规则的台阶步步艰难探寻,如果不是斗胆在雨中攀上了轻烟笼罩山巅的长寿亭,冠豸山,断断不会招引我生发如许悠远的遐思。特别是立于长寿亭上,极目四望,风云舒卷,重峦叠嶂,湖光翠色交汇点染,使人如入奇妙幻境;而雨拍亭盖与栏杆之声,如古瑟铮铮,令沉醉其间的我恍惚觉得,这群山之间,定有着一位不可见的隐士,以清绝之心在天地中央,拂弦。
是的,依冠豸山山形地貌之奇倔高拔、草木之灵秀隐逸,我相信在这深山之中,是有隐士存在的,至少它极适合书卷之人于其间安藏灵魂的清净。或许,就在我们雨中列队“长征”而上时,他就在半山腰的某个偏僻角落淡然地看着我们的一路喧哗;或许,他就是我们视若无睹擦身而过的一位平常老者,或许是草房子里一言不发的打谷人,或许根本我们就无缘与隐士照面。
其实,照面也可不必的,因为各自的生命轨迹本就不同。访客仅仅是短暂的离尘者,卸去经年的纷扰,吸纳几口清气之后,总归要回到闹市之中重尝人间百味的。访客有所牵系便无法舍弃,有所迷惑便无法明辨,只能仰慕山水却无法将自己的俗念藏山隐水,故此便无法得见到真正的隐士。而士之隐,则是饱学才子领悟了生命本真之后的决绝出走,隐,是他们个体的一种生命自觉与灵魂需要,他们择山之角水之涯的一方僻壤,站成一棵以天地为家的宁静松柏。他们远离世俗的繁琐与纷扰,便也就远离了那些山水的短暂访客。他们遁入幽境,以一卷书、一壶酒、一把锄、二三淡菊,数丛疏竹为伴,与一颗鲜活真实的心灵为伴。他们远离市声却不远离四季,他们静观微岚却洞察千里之外,他们过着简单的生活,身心却是清朗而畅达,他们视品格的高洁远胜于物质乃至生命,他们守护精神的充盈而淡定于风霜雪雨的无常侵袭。千古风云、世事争伐,均化作了他们茗炉里升起的一缕轻烟。所以天下景观人如潮涌,而与真正的隐士,同在此山中,访客是“相逢应不识”的。
这一回,我不仅是冠豸山的访客,更是生命的过客,坐七个多小时的车程,仅仅为了一次可怜的精神“出轨”,回去后,仍是一名庸庸碌碌按部就班的谋生者。面对转瞬即逝的时光,我该如何去走好今后这半生的旅程?不舍弃,便无从容,不彻悟,便无澄明,对人生大道依然懵懂,我要这皮囊做什么?在长寿亭上,我突发遐想,老了的时候,就到这长寿亭来吧,轻轻卸去一生的担负,平静地纵身一跃,如一只终获自由的鸟雀,从千韧之巅振翅而下,让两腋呼呼生风,耳畔唯留满山的清响,去投到那人迹罕至的幽谷的怀抱,化作一朵嫣红的山茶花,从此日日闲看月升日落,云蒸霞蔚!
二
面对这激变的时代,这真真假假假亦真的世象百态,今天还有多少人,在坚守着清洁的精神?如果介子推重生,是否还能焚山而不出?采菊的陶潜是否还能悠然见南山?阮籍是否还能车迹所穷,恸哭而返?苏曼殊是否还能“无情”地守住青灯一盏?
很仰慕,作家韩少功,远离俗务的羁绊与文坛的喧嚣,多年潜隐于汨罗江畔的山林之中,竹舍一间,禾锄一柄,往来于农人之舍,静聆自然清籁,参悟天地造化,可说是一名当代隐士。近期《山南水北》一书,便是其隐居生活的记录和体悟。还敬服,大学教师、青年学者李里,着长衫,居陋巷,提十块腊肉拜访季羡林先生而结为忘年交,其热心传扬国学,重视心灵静修,以特立独行的践行印证着“大隐隐于市”的现代可行性。友人周东林,教师、编辑,居小镇而少交际,平日擅诗文、能书画,更嗜好品茶,每有挚友至其校舍,必以红泥小炭炉烧橄榄核煮茶款待,并佐以笔墨挥毫,或邀访客至山林野泽、茶店画廓共享茶趣。有人言其无大志,我倒觉得,周贤弟骨子里是藏着一股隐逸之气的。人能于滚滚红尘中独辟一方小小的空间修持心灵的淳静与清雅,是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醒觉啊。
于此不难看出,一个人对物质的要求愈简单,其精神的力量便愈丰足,一个人能节制自己种种形式的欲念,便能发现自然的神韵、人心的美好、生命的真相。这个世界,自来总不乏蜂逐于步步高升、高堂华屋、香车宝马、金屋藏娇者,不乏对现状永不餍足哀声怨道者;可也有这样的人,舍弃了百万财富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背囊,去做了一名终生艰辛探寻的沙漠访客;也有这样的人,拥有高官厚禄却挂冠而去,快快乐乐地做一名贩车卖浆者之流。这一切都因为,不管怎样奔波或者消受,我们的心灵终需要得到安顿与润泽。心是一件易碎的瓷器,需要一个牢靠的地方来安放,否则虚华总归是一时的表象。当我们的心灵在污浊潮湿之地被重重浸染,被蛀虫步步啃噬,我们就需要寻求一种自赎或者被赎的方式,而通往山水之路,不啻是一种最靠近心灵本真的途径。
斗转星移、草木虫鱼、鸟鸣泉咽,均是我们心灵的倒影,当我们置身山水之间面对这一切景观时,我们才可以真正聆听到来自心灵深处真实而愉悦的呼吸,这是芸芸众生无法体会得到的,唯有访客能约略感受,唯有隐士乐在其中!
隐士们雀跃于山林之间,枕卧于泉流之侧,吟啸于峰岚之上,如真正的侠客总把宝剑封存于深山,他们,总把功名利禄弃之如蔽屐,只把精神宝藏于山水之间。他们读书、种田、把酒、赏花、对弈、垂钓、登高、涉水、听泉、静坐;他们与梅兰竹菊、闲云野鹤为友,过得不亦乐乎悠然自得;他们胸怀坦荡如平川,闲看天地花开花谢,雪落无痕;他们看似尘外客,实则千古史册、公义道德早已藏于腹中,他们知是非、辨真假、懂事理、明时局,一旦天下有兴亡,便会奋而挺身“出山”。五千年中国史,这样的隐士数不胜数。
由此我相信,时代的变迁不会消亡隐士这一独特的群落,因为只要这个世界还有人在追问生命的真义,还有人不愿被无形的淤泥淹没,还有人在坚守着清洁的精神,隐士,不管藏之山林水涯还是居于闹市深巷,都会在我们看见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们自由的天地里,永远将心灵的烛火守持下去。
三
喜欢屈原《渔父》里的一段话:“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于是几年来,我的网名一直就叫渔父。此刻我寻思着,我的骨子里,是否也有着一种牵扯不断的隐士情结?更甚而想,我前世大概就是一个渔父吧,择水而居,泛舟湖上,濯足于沧浪之中,或者在蓝天白云之下与一老友烹鱼二尾、浊酒两杯,在清流之上笑谈纵歌,如一片出岫之轻云,度着闲散的光阴。
不知为何,当每回站在海边或者河边,看着水流浩浩淼淼绵延至天际,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与感动,就如同一种久别归家的感觉。或许,冥冥中就有感应,我该如我的名字一般,握住生命的桨棹,任波涛起伏而安然地生息到老。我还发现,许久以来其实自己需要的东西并不多,我脆弱的躯体里只藏着一个小小的梦境,可在山水之外能寻觅得到吗?而又有谁,能真正知会呢?于是我只想对山说,对水说!
于是此生做不成隐士我就做一世的访客吧,就这样一路走下去,逢山看山,遇佛拜佛,去足踏青峦,去浪遏飞舟,去放声大笑,去吟风咏月。在天地之间,只仰望,只崇敬,只临摹,只追思。而这就足够了,天地大道,瞬间即永恒,访客与隐士之别,其实不过是亲近自然的时间长短而已。隐士总有永远离开的一天,但他们安放在山水深处的“精神”,却需要访客用一种心灵的仪式,将它们郑重地带到人间。而能成为这样的访客,其实也算是一种“得”了。
站在冠豸山的长寿亭上,极目苍茫大地,我感到自己是何其渺小,轻如一缕轻烟,小如一粒雨滴。可转念又感到何其幸运,毕竟自己于宇宙洪荒之间能化作一个小小的生物,来见识这自然的奥妙,来登临这绝壁,作冠豸山短暂的访客。不仅如此,尚能耽思生命的道理,做此《访客与隐士》的文章,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啊。
冠豸山,别了,我不仅仅是你的访客,我已把心存放在你峰顶的一颗石头里边了,此后,你是否会记住我,如同记住一片飘落的树叶?今天,我用心来读你,你,是否亦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