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红颜未老时
作者/冰雪儿
也许真的等到老去了,也还记得漫山遍野的今昔
——题记
这是一段泛着苦涩与光泽的回忆,阳光从树叶间倾洒下来,整个屋子悬浮着透明的光亮。你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摊开珍藏已久的像册,用绒布轻轻擦拭着旧日岁月里的容颜,任时间从身旁幽幽流过,感慨无限。
一
翻开一本暗绿绸面的旧像册,泛黄的照片被四个金色尖角固定在黑纸底面,每两页间用薄薄的白绵纸隔开,用嘴轻轻吹去错落的浮尘,潮湿的晨风便掠着雨后河岸的咸腥扑面而来。
长满暗苔的青石巷里,每个人的脚步都是慢慢悠悠。摇着草扇聊天的阿婆,边熟稔剥着蚕茧边伸长脖子窥望的大婶,扯着嗓子吆喝卖杂货的大叔,还有叽叽喳喳玩耍嘻笑的孩童。都被那扇紧闭的紫漆门内传出的谩骂声镇得安静下来。
你盘腿偎坐在鸳鸯剪纸的窗前,朱红花袄,乌黑的头发用玉簪挽成圆圆的髻。苍白的脸上唯有眼睛满含着宠溺的柔情,是为你怀里那个有乌黑眼瞳,粉红花瓣一样掌心的小小婴儿吧。你静静地亲她,嘴唇如暮春的青草那般潮湿芳香。
院落里,母亲死死拽着举起菜刀的父亲,哭哑的喉咙发出低低的哀泣:那可是你的亲闺女,那可是她的亲生骨肉,你怎么忍心……
推搡起的尘土从门缝间不断拥挤进来,弥漫在幽暗静谧的屋子里,你微微皱起眉,拥紧了怀里沉睡的她。门外撕心裂肺的绝望和咆哮如雷地叫骂,在你出嫁的那天已经上演,一切熟悉不过。还有门外泛着霉味的长河,曲折幽深的暗巷,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皆因你死灰般漠然的目光,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流水轻声地呜咽,太阳光忽隐忽现,桃花盛开的那年,你俏丽清秀的容颜在镇子里显得格外出众。
那时,每天都有人把桃红、天蓝、绛紫的各色小花摆放在你家门前,羞怯地等待你初晨绽放的第一缕笑颜。河边你洗衣的清灵倒影,让过往船只上无数双张望的眼睛充满了惊叹与倾慕。你深蓝缀着白色小花的粗布棉衫,成为小镇一道婉约极致的风景。
十六岁起,说亲的媒人从河东排到了河西,你倔强固执的父亲不为所动。他说,你是上天赐给他的富贵,怎能随便嫁给这些贫贱的子弟。于是十八岁时,你依旧待字闺中,每日随着母亲沉重的脚步,在碾坊里执着地转着一个又一个的圆,任青春在眼神中明灭。
只到一天省城来了采矿队,说镇后世代沉默的棉柳山是座宝山,可以采出很多矿种,卖很多钱,镇上才突然热闹起来。
招工大会那天,省城来了很多达官显贵,全镇的人被集合起来。你怯怯站在母亲身边,听不清台上在讲什么,只觉得周围火辣辣的目光不时在你身上扫来扫去,让你如芒刺背。
没过几日,一个穿着讲究,举止富态的中年男人找到你家。你正在院里架着纺机,低头静静地摇动着手柄,细长的发丝在风中轻盈的飞舞。那个人在门口对你打量了许久,叫着你父亲的名字,你慌忙起身躲进了内屋。
晚风习习的一天夜里,父亲匆匆从矿上赶回,在门前水缸里舀了一勺凉水,乐滋滋地咂着嘴,掏出一张照片眩耀。说是天降喜福,省城来督工的张矿长看中了你,要为他的儿子玉庭提亲。
你瞟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扭身离去。很文弱的一张脸,透出不加掩饰的悒郁与冷漠。父亲乐得合不拢嘴,母亲看着你,有些隐约的担心。
在此之前,镇上已有一些女子以各种方式候鸟般地飞离了家园,栖居在水草丰沛、气候温暖的省城,你曾对着一名女子质地上乘、美伦美焕的旗袍发呆,嗅着丝绸微凉的气息,顿生出对奢侈和旖旎生活的渴望,只是,这一切与感情无关。
父亲自作主张应承了婚事,那段日子,你每天趴在阁楼上看着小镇死水般的生活,还有镜中惘然无助的自已,臆猜着明天或是后来,你不知道一切会是怎样。
太阳照例从河那边爬起来,铅灰的夜空露出带有暗红搽痕的鱼白,你赶在母亲起床前开始生火做饭。听到院门外有隐隐的声响,是楚生在外面,他放下大把刚采的野雏菊正欲离开,你拉开门闪身出来,他黝黑的脸顿时胀红得象个紫茄子。
其实你早知道花是他每天采来放在门口的,小时候,他就常把采来的野果分一半在你篮里,帮你背木柴,拾麦穗。长大后,你一直等他来说亲,可他请的媒人刚张嘴父亲便一口回绝,因为他那穷困潦倒的家,还有卧病在床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妹,父亲说他想娶你简直异想天开。
你跟着他远远坐在镇后的山坡上。两人谁也不吭声,半晌他闷闷地问你什么时候嫁去城里。你说你不知道,全是你爹替你作的主,然后手指使劲绞着衣角低下头来。
他轻轻叫你的名字:采妮,我知道我不配你,因为我家太穷,我只是很不甘心。然后他拧紧眉头用力把一个石块抛出很远。你看着烦乱无助的他,突然有点感动。你的婚事在镇上早已家喻户晓,各种眼光、非议、猜测、传言你都默默承受下来。但他,是和别人不一样的,至少,他没有看低你。
想到这里,你怔怔流下泪来。
楚生心疼的把手伸过去,想替你擦去脸上的泪珠,可伸出一半,又顾忌地收了回来。
他呆呆看着晨曦里你青春傲人的曲线,眼神突然有了狂野的炽热。他冲动的将你抱住,说我一直一直地喜欢你,可你为什么不能属于我。他结实的胳膊力大无比,他热辣辣的鼻息几乎将你淹没,你害怕了,拼命叫着挣扎着推开他,用手捂住零乱的衣裳,眼里都是惊恐。
看着你羞愤的神情,他突然清醒过来,其实他只想告诉你他准备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打拼。他最后一次送花给你,只为对你从小到大又欢喜又怅惘的感情,这种得不到的感觉,是无法对他人提及的。
可他竟然冒失的想要侵犯你,他后悔地用力锤着头,狂奔离去。
沿着流水向西,你一路恍惚地走着。过往的人慢慢多了起来,里弄纺线的阿婆已经开始咳嗽,手工铜匠也叮叮当当地忙起手中的活计,大家都奇怪地看着你。
很小的时候,你们一起在河边种了很多树,高大的是红杨树,较小的是银杏树,如今茂密地连成一片,已分不清哪一棵是楚生种的,哪一棵是你种的。你靠在树边,眼睛又开始下起小雨。记得十三岁那年,邻镇有个女子投河自尽。捞起来那天,你正好在河边洗衣裳,那白森森肿胀的身体,泛着青幽幽的光,只一眼,你竟吐了三天不能吃饭。是楚生,摘了青涩的杏子给你,才让你渐渐有了食欲。
想到刚才混乱的场景,你突然害怕起来,紧忙捋齐散乱的头发,擦干眼泪,你家就在斜对面的巷子里,你甚至已经听到父亲大声地喝斥声。
镇上竟很快有了传言,有人看到楚生和你先后从山坡后面出来,他失魂落魄,你衣冠不整。
此后,楚生失踪了,没人知道他的去向,所有的目光都指向你。
父亲粗暴的藤条下,你对那天早上的经历,始终保持缄默。遍体鳞伤地躺在母亲怀里,你怔怔看着窗上贴的大红喜字,它染红了你的眼睛。
出嫁的那天,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送亲的队伍。对方说新事新办,一切从简,父亲忙不迭地收下贵重的聘礼便把你穿红戴绿地送到河口的船上。懦弱的母亲躲在屋里拭泪,临走时你木木的给她磕了响头,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小镇上的人啧着嘴,羡慕地翻着白眼,说你真有富贵命,竟然攀上了高枝。
那年你十八岁。
三
黄昏时候,斜阳的霞光给你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你戴上胸前挂的花镜,背着光线拿起一本塑料硬皮的像册,上面印着三潭映月的风景。年深日久,变形和微裂的边缝已被你用胶小心地粘合了几回。你把它抱在胸前,充满了慈爱与柔情。
那是她从小到大的缩影,照片下方有你和她提写的各种深深浅浅的笔迹,有她课桌前淡淡的专注,校门口一闪而逝浅笑的侧面,和你在公园散步的掠影,风中飞舞的素白裙衫,以及身后刻满眼睛的杨树。
这是你时常翻开的一本记忆,每每打开,都会被她沉默的表情深深触动。那是一个还不会说爱的年纪,她却背着你,有了心底深处的隐密。
没有艳彩也没有阳光的日子里,她像娇弱的花朵般在你眼前盛开。你给她取名叫非言。
很多人说她越长越不知像谁,尖尖的下巴,苍白的肤色,总爱静静坐在阴暗处的板凳上,一副忧郁的表情,眼神冷漠。
只有你知道她像玉庭,有着和他一样的眼神,一样的下巴,一样的忧郁和孤僻。当初你被赶出张家,也曾怀疑这个孩子到底象谁,可是一天天的,她在你面前轮廓清晰起来,你摸着她的脸,恍惚地想着玉庭绝决的言语,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老天爷竟开如此大的玩笑。
如今,你不知道他的死活,你更没有勇气去找他,自从踏出那个门坎。你就发誓,她只属于你一个,是他们不要她,不要这个嫡亲的骨血。你甚至幻想未来重逢的一天,他是怎样的诧异与后悔,每每想到这点,你都会畅快淋漓地痛哭一场。
是谁毁了你的青春与幸福?
非言十岁那年,你拉着她坐在门口的青石阶上,当时春光和煦,天空瓦蓝,太阳落在皮肤上有种温润灼热的酥痒,她低着头蜷缩着身子,你用手指在她幼嫩的掌心轻轻划拨,数她指尖的螺旋纹路。渐渐地,她抬起头注视你,眼里一片纯净。
她问你:我有没有父亲?
你脸色一变,心竟然颤抖起来。其实一年前,你带非言去省城看病时,已经见过了他,是在街头的拐角处,还有他身边的一个女子。他看起来气色很好,完全没有生病的样子。你甚至怀疑那一切是不是个骗局。
那女子比当时的你看起来年轻很多,身穿淡紫色的暗花旗袍,披着一条长长的披肩。那张脸,白嫩得像能拧出水来。他们的身边,还有个和非言一般大的男孩。
你怔在那里,胸口如被重击,几乎无法呼吸。眼看着他们从你身边漠然经过。你无法置信地转头看着橱窗里的自己,一身肥大的土布衣裤,清瘦而憔悴的脸,哪里是当年的肖采妮?
天色暗了下来,最后一抹夕阳已从天边退去,狭长的小街笼罩在一片青灰的暮色之中。地上的落叶被寒风催赶着在地上漫卷,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你领着非言,茫然地蹒跚前行。
非言困惑地拉着你的衣襟,也不说话,只是跟着你走。走在暮色中,踏在落叶上。
她是懂你的,从那天你无言以对,到后来的痛哭一夜,她不再问起这个问题,依然坐在封闭的角落里,看着外面的世界,一天天,看光影从明亮到暗淡。
从小到大,她总是默默地顺从你,功课更没有让你费过半点心思。可她不快乐,她始终孤独,每次下课,走在同学后面的她,影子一天天的拉长,心也在一天天的沉默下去。
你惊慌地看着她的无声,渴望用语言去接触她心底那些青涩而忧虑的想法。她却越来越让你看不明白。
她吃东西,特别是容易弄脏衣服的食物,总是不习惯微微弯下腰来。你嚷她:非言,你有几身衣服可以替换呢,你想做大小姐,可没这个命。累死我也不能成天给你洗衣服。她侧目看你,不为所动,继续任食物油腻的残渣滴在衣服上。
你过去打她的手背,她跳起来,声音比你还大: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小姐,没有人瞧得起我,学习再好有什么用,没有人当我是朋友。你成天混在男人堆里给他们洗衣做饭,你知道别人怎么说我,我稍微收拾打扮下,他们就骂我是个和你一样的狐狸精,是个没爹教的野孩子!
然后她对着镜子拼命地梳头发,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委屈与仇恨。
你倒退几步,贴在墙根看她,失声的哭泣,眼泪顺着指缝涌了出来。十几年来,辛辛苦苦给群做工打杂的男人洗衣做饭,赚些微薄的钱,全是为了供她上学,养活这个家。可她却宁愿听信别人的谣言,不愿体谅自己的母亲。
非言十八岁时,你和她的关系也没有丝毫缓解,她不再给你诉说心事,不让你去学校找她,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总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言不语。你心疼她捉襟见肘的窘相,把省吃俭用的余钱放在她枕下,第二天,她便分文不动地放回你床边。
有几回,你在门缝里见她趴在床上翻着一封封的信在笑。第二天你便翻了她的被褥,发现了一个叫莫可的男生写给她的厚厚一摞情书,还夹着玫瑰的花瓣,和几首情诗。
看着那些肉麻的情话,你生气地问她,她和你大吵一架,说你侵犯她的隐私权,此后你们更加无言。
她十九岁生日那天,你做了一桌饭菜想为她庆祝,以缓解你们母女的感情危机。去学校找她时,竟见她与一个男孩在黄昏的路边牵着手亲吻。
你震惊地冲过去,不加思索地甩手给她一记耳光。她愣愣看着你,什么也没解释地捂着脸跑开,留下男孩立在原地张口结舌地不知所措。
如果你喜欢非言,就让你的父母来见我。看着眼前叫莫可的男孩,你悲哀地发现,非言长大了,她已长成眉眼如画笑靥若花的女子,今后与她耳鬓厮磨终身相守的,不再是你。
莫可的母亲在一个周末到访,你认出她就是当年街头碰到的那个在玉庭身边的女子,顿时有些天眩地转,非言紧张地扶住你,妈,你怎么了?她的眼圈红红的。
她终于又肯叫你妈了,你欣慰地拍拍她的手,表示无碍。然后故作镇静地询问莫可的家事。
莫可的母亲是个口无遮拦的人,她告诉你,莫可的父亲在他三岁时过量饮酒致死,一年后她带着莫可改嫁进了张家,也不知张家的老太太什么想法,以为找个携子嫁入的媳妇,会旺盛张家的香火,可是十年来,他几乎没有碰过大他六岁的她,两人始终过着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只到玉庭七年前郁郁而终,她才得到一大笔钱而重获自由。
她恨恨地咬着牙说:当初嫁到张家,是图了过上少奶奶的生活,可玉庭对她视若无睹,等他死后,自己也没得到张家的万贯家财,要不,他们娘俩也不会落得如此光景。难怪他嘴里时常念叨的前妻肖采妮,会背着他怀了别人的孩子……
你咕咚一声晕倒在地,非言的脸色煞白,她突然明白了一切,猛地打开门,把莫可和他的母亲搡出了家门,然后她转身跪在你面前摇着你,绝望地哭喊着,妈妈,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你醒来时非言还跪在你的面前,神情呆滞。
你用力坐起身抬起她的下巴,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你听好,你叫张非言,你的亲生父亲是张玉庭,哪怕他不认你,哪怕你长得再不象他,你也是他亲生的女儿。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谣言,致人于死地的谣言……记住,你永远,永远都不能和莫可在一起。
非言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家里到处死气沉沉,第三天她象变了个人似地走到你面前。她说,妈妈,你为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什么都依你。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非言学校毕业后去了医院工作,你不用再去洗衣挣钱,你们搬去了一间更好的公寓。
很快,在你的容许和监督下非言有了男朋友,一名年轻有为的律师,他们简单地见面、接触,然后双方父母表态,两个月后,非言和律师举行了婚礼。
空荡荡的屋里只剩下你一个人,非言说她会定时给你生活的费用。你可以衣食无忧地泡壶绿茶,熏炉檀香,安享清福。只是每当你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或者清晨站在镜前梳洗,寂寞总会象雾一样绕过来,让你无法呼吸。隔着玻璃,你细细数着眼角的皱纹,不知道自己一辈子图了些什么。
四
当初的单纯,羞涩的少年,那曾经错过的容颜。终于有一天,换成了名川秀水的背景,衣香鬓影的画面。
两年后,非言也成了母亲。
你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年的夏天特别长,那是一段每分钟都有花儿开放的季节,那是一段每秒钟都有叶子落下的时刻……屋子里到处都是孩子甜软干燥的味道。
她的孩子,有乌黑柔软的头发,澈蓝明亮的眼睛,还有一对浅浅的酒涡。你的眼睛湿润了,心里颓败多年的花朵突然温柔而热烈地绽放,象是要燃烧起来。
非言和丈夫的工作繁忙,你执意让她辞了雇来的保姆,搬去她宽敞的家里照顾婴儿。你喜欢这份异常温暖的挂念。
每天,你一边哄她入睡,一边看楼下池水中飘浮的花瓣,你想起了自己和非言的孩提时代。
这个孩子该是快乐的,这样美好的天气,这样舒心的环境,有什么忧伤的理由呢。而你多年未有的欢愉,也因她的诞生而似这花瓣一样,在空气与水里盛开。
恍惚间,你仿佛重新回到了过去,穿着朱红花袄,头发挽成髻,长满细纹的面孔上,依稀还存着旧时的风采。用手指捋一捋,岁月的浮沫漩开了,便又现出从前惹人心醉的眉梢眼角。
合上影集,你用力地想了一想。1982年,春天。
非言说她办好了移民,要随着丈夫前往加拿大定居,当然,还有她可爱的宝宝。她说这个城市她已厌倦,她想生活得更好一些。在那里,孩子会接受最良好的教育。
她还说,会经常回来看你。
你一动不动地坐在绿荫深处的长椅上,容若止水。面前明媚的春光里靓丽的男女走来走去,草地是清脆的绿,挂满水珠。象每一个走过的人,脚步匆匆,目光灼灼。
对于非言的离去,你无法再找出一丝一毫的似曾相识,岁月,就这样模糊不可辨,就这样伤害了你记忆里的完整。
你喃喃自语,我已经孤独了多久呢?可是我竟然一无所知。
最后打开的这个像册,是你的外孙女佳瑶从德国寄回的水晶像册。里面的照片清晰明艳,背景多是在觥筹交错的酒店,或是盛大晚会的衣香鬓影中,她和非言层层叠叠的裙摆让人眩晕。
只有一张,是在家中古老的沙发里,非言搂着佳瑶,穿着宽松的毛衣,头发松散,举止倍感温馨。
你是如此珍惜那张照片,把它放大了摆放在床前。非言说她那天穿的是佳瑶打工挣回的第一份薪水买的,佳瑶还给你买了柔软温暖的羊毛披肩,她说这学期结束她就和母亲过来看你。
非言还说在大学里,佳瑶很勤奋的学习,只是她迷上了旅行。常用打工赚来的钱四处乱跑,她说,她不依赖家里,她相信自己的能力。
你欣慰,但又心酸,你说佳瑶根本就是个方向感不明的孩子,你说如今的商贩有多狡猾,异地人有多坏,你说她真是太单纯,就敢当着陌生人的面打开地图规划自己的行程。
非言说:现在的孩子就是这样,追求个性自由,与我们的年代不同了。
你的眼里,佳瑶的成长是在照片里。非言不止一次让你过去,你说你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你老了,不再愿意挪窝,你说人还是落叶归根的好。
于是每年假期,非言都会带着佳瑶回来你身边,陪着你四处走走。佳瑶在你身边停留不了两天,便开始在全国各地不停地奔跑,从春暖花开的江南辗转到芳草萋萋的漠北,从草长莺飞的湖畔行走到白雪皑皑的雪山。照片一张一张从异地寄来,你唯有的只是无奈。
在西双版纳,她手腕上套着二十五个银镯子,穿着傣族女子的筒裙,摇曳生姿;在玉龙雪山,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头发上却还带着山脚植被的潮湿芳香。更有在江南,穿着蓝底白花旗袍,头发松松的挽成个髻子,活脱脱象是你当年的模样。
你指着照片说佳瑶这样才好看,非言笑着说佳瑶是个很喜欢时尚的孩子,她在加拿大的衣柜里,夏天是清爽的雪纺连身裙及小吊带背心;秋天是高领毛衫,曳地长裙;冬天有阔领的大衣和摩登的高帮靴子,根本没有如此传统的中国服饰,她只是图了新鲜。
窗外水泥马路照成亮白色。云一朵一朵地流过,象是自己曾经对青绿蓝紫颜色的梦想,还有微微凉的回忆,一路一路,永无止尽。
你轻笑,这个时代一切都变了模样。
非言陪着你,回到那个已改为国家级旅游风景区的青色小镇,往日生活的痕迹早已烟消云散,处处皆是物是人非。你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户农家吃饭,坐在木桌边的蒲团上,抬眼就是望不到边际的苇塘。芦苇叶子窄窄地在风里飞。你给她说很早很早以前,你就生在这个美丽的小镇。说这话的时候,她微微笑着看你,手指在柔软的水里划来划去,绸缎一样美丽的水里,有她丰韵犹存的倒影,看不到伤痕。
你怅惘地看着远处,似水流逝的日子,只是一朵花开的时间,如缎的流水,烟火的光阴。就在相互温暖的日子里,明明灭灭。
非言说:妈你记得吗?你那个爱在树影下寂寞的女儿,喜欢坐在小屋门口看天空的女儿,在这些年马不停蹄的忙碌里,才渐渐看清楚自己。我深深体会你当初爱护我的心情,也想好好教育佳瑶,教她怎么走路,怎样选择幸福。可是每次面对她幽怨对抗的眼神,好象是在另一个世界看着当初的自己,那么遥远而又清晰。
你心里一震,猝不及防地想起自己当年在母亲怀里的悲恸与无助,指尖都开始疼痛。
孩子,总归是孩子,在长辈的手指呵护下娇慵成长,习惯坐在自己的世界里,任由窗外阳光漫天。如果一天突然让她从黑暗处走出来,总会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吓坏,刺伤了眼。母亲,就是慢慢领着她接近阳光、适应阳光的伞,当她爱上了湛蓝天空,我们就要试着松手。你苦笑着安慰自己,也安慰她。
可是,非言说,六十多年里,你爱过吗?
爱过吗?你喃喃地问着自己。是的,你爱过,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是因为自己的怯懦,另一个还是因为自己的怯懦。所以一辈子里,你徒生怨恨,却什么也没抓住。
非言握住你的手:我们都老了,在容颜未老的时候,我们没有抓住喜欢的人,没有陪在爱人身边,我们有太多的报怨,顾虑。你嫁给父亲,是因为爷爷给你的压力,于是,你永远失去了两份感情。而我现在的婚姻,全是遂了你的心愿。莫可,就因为他是父亲后妻的继子,你拒绝了我和他在一起的要求,我顺从了你,却成就了这一生的遗憾。而我们的佳瑶,她也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可是你不同意,就因为他是个白皮肤蓝眼睛的异国人。母亲,为什么我们不能多多为孩子考虑,却习惯以自己的模式限定他们的幸福?
你静静看着女儿,心潮澎湃。总觉得人越老,越难再为什么改变主意,可现在却因她的坦白,为那些爱的回忆中低低然然的瞬间,而触动心底的某根弦。蔚蓝的天空下,你想起曾经和楚生放风筝,两个纯然明净的脸,纷飞的纸鸢,手中紧紧抓住的,是以为永不会断的线。
而今脑子里都是滔滔的流年,爱或者不爱,这个永远不能复返的情绪,这个始终悲叹的气息。困绕你这么多年始终无法解开的结,竟被女儿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轻易道出。
猝不及防地,非言轻轻抱住你,妈妈,我们都很爱你,我只是不愿,让佳瑶在若干年后,也坐在这里怨恨我们。
母女终于相拥而泣,在许多年后的今天,为错过的如水年华,为那些在劫难逃的爱怨,那些病入膏肓的怀念,那些去日无多的计量。为这世间隔膜了许久的亲情,泪流满面。(完)
东方好。
刚才在整理转贴,怠慢了。
有事先出去下
回来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