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散步,因为不管什么天气,黄昏的光总让人感到特别安静,能较深刻省思自己与城市共同的心灵。但那种安静只是心情的一回头,人声车声哗然醒来,那时候就能感受到城市某些令人忧心的质量。
这种质量使我们在吵闹的车流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寞;在奔逐的人群与闪亮的霓虹灯里,我更深的体会孤独;在美丽的玻璃帷幕明亮的反光中,看清了这个城市冷漠的质地。
居住在这个城市,我时常思索着怎样来注视,怎样找到它的美,或者风情,或者温柔,或者什么都可以。
疾驰的摩托车撞上左转的货车,因挤压而碎裂的铁与玻璃,和着人体撕伤的血泪,然后救护车,尖叫与围拢的人群,堵塞与叫骂的司机……好像一团碎铁屑,因磁铁辗过而改变了方向,纷乱骚动着。
街头对面并未受到影响,公车牌上等候的人正与公交车司机大声叫骂。一个气喘咻咻的女人正跑步追赶着即将开动的公交车。头发竖立的少年正对不肯停的出租车吐口水。穿西装的绅士正焦躁的把烟蒂猛然蹂扁在脚下。
这许多急促的喘着气的画面,几乎难以相信是发生在一个可以非常美丽的黄昏。
惊疑、焦虑、匆忙、混乱的人,虽然具有都市人的性格,生活在都市,却永远见不到都市之美。
更糟的是无知。
悠闲不为人知的风情,是这个城市最难能的风情。
我也不敢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现代人更需要诚恳的、关心的沟通,有情的、安定的讯息。就像如果我是春天里的这一棵菩提树,任何有情与温暖的注视,都将使我怀着感恩的心情。
生活在这样的都市里,我们都是菩提树,拥有的土地虽少,勉力抬头仍可看见广大的天空;可是我们每天每刻的美丽变化却不为人知。
「一棵树需要什么呢?」园艺专家在电视上说:「阳光、空气,和水而已。还有一点点关心。
活在都市的人也一样的吧!除了食物与工作,只是渴求着明澈的阳光,新鲜的空气,不被污染的水,以及一点点有良知的关心。
如果有人说:我是你们真正需要的!
那人不一定真正知道我们的需要。
我看见路上黑夜的榕树,感觉是那样的沉默、那样的矮小,忍不住问它说:「你真正的需要是什么呢?」
我们其实是像那沉默的榕树一样渺小,最需要的是自在的活着,走路时不必担心亡命的来车,呼吸时能品到空气的香甜,搭公交车时不失去人的尊严,在深夜的黑巷中散步也和陌生人微笑招呼,时常听到这个社会的良知正在觉醒,也就够了。
我们关心的都市新人种,他们耳朵罩着随身听,过大的衬衫放在裤外,少女们则全身燃烧着颜色一样,黄红绿色的头发,当他们打着拍子从我面前走过,就使我想起童话里跟随王子去解救公主的人物。
新人种的女孩,就像突然长出一株不可辨认的春花,它没有名字,色彩怪异,却开在时代的风里。男孩们则是刚刚修剪过的路树,又冒出了不规则的枝桠,轻轻的反抗着剪刀。
有些种子要做肥料,有些种子要做泥土,有一些种子是天生就要开美丽的花。
犁耙翻开土地,覆盖了地上生长多年的草,草很快地成为土地的一部分。然后,花农在地上洒一把新品种的玫瑰花种子,那种子抽芽发茎,开出最美的璀璨之花。可是没有一朵玫瑰花知道,它身上流着小草的忧伤之血,也没有一朵玫瑰记得,它的开放是小草舍身的结晶。
都市的树也是树,都市人仍然是人。
凡是树,就会努力生长;凡是人,就不会无端堕落。
凡是人,就有人的温暖;凡是树,就会有树的风姿。
尤其是黄昏时分,阳光的金粉一束束从叶梢间穿过,落在满地的小草上,有时目光随阳光移动,还可以看到酢酱草新开的紫色小花,嫩黄色的小蛱蝶在花上飞舞,如果我们用画框框住,就是印象派中最美丽的光影了。可惜有很多人在都市生活了一辈子,总是匆忙的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美。
清晨,我们在路上遇到全然陌生的人,互相点头微笑,那时我们的心是多么清明温情呀!我们的明净可以洗清互相的冷漠与污染!同时也可以洗涤整个城市。
感恩这人世的缺憾,使我们警醒不至于堕落。
感恩这都市的污染和肮脏,使我们有追求明净的智慧。
感恩那些看似无知的花与树,使我们深刻的认清自我。
最大的感恩是,我们生而为有情的人,不是无情的东西,使我们能凭借情的温暖,走出或冷漠或混乱或肮脏或匆忙或无知的津渡,找到源源不绝的生命之泉。
听完感恩与赞美,夕阳就点点头,躲到群山之背面,只留下满天羞红的双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