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他留人

南方丝绸之路的古道蜿蜒千里，经过金沙江畔的永胜县，在永胜县六德乡玉水、营山、双河3个行政村的结合部，丛林里留下了数以万计的神秘古墓，留下了令人神往的青春棚，留下了荒草残碑中的古城堡，这里就是五尺古驿道上的他留山……

到达永胜县城已是夜幕降临，第二天一早，回味着头夜里他留鸡的香味，就着久负盛名的三川火腿和永胜油茶，啃了两个馒头后，我们上路了。目的地是位于永胜县六德乡玉水、营山、双河3个行政村结合部的他留人古墓群。

他留人的粑粑节

　　墓地和古堡

　　距永胜县城40 km的这段盘山路，比我想象的要险，一路坑坑洼洼，吉普车做蛙跳状一点点向目的地挪近。在一次次跳跃中，县文管所的张所长一次次替这倒霉的山路向我致歉，说真的，没办法也不可能把山上那些宝贝搬下山去。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流露出的却是一种自豪，毕竟我们所要探访的古墓群，有着数以万计鳞次栉比的包石冢，占地约0.32 km2，其规模之大，国内实属少见。一路颠簸，在一处看得到华表的树林旁我们下了车，四周出奇的安静，树林里便是神秘的他留古墓群。

　　据碑文记载，墓群年代起自明朝万历元年（公元1573年），迄至民国初年，尤以清代居多。当地人称这片墓地为“他留坟山”，把墓地前的古城堡称做“他留营盘”。古墓地和古城堡依山势而建，东西相连，城堡居东，墓地居城堡西，地势稍高于城堡。我们沿着树林走进墓地，眼前出现了一些小坟墓，越往里走，坟墓的规模越大，墓碑上的纹饰图案随着坟墓的规模由简单的花鸟鱼虫过渡到狮子、老虎和麒麟，神态各异，镌刻相当精细。

　　跋涉在古墓群里，不难看出这些古墓的排列是有一定规矩的，基本上是一个家族单埋一处，以蓝、王、海、陈四姓为多，中间用华表分隔开来。从碑文上看，除个别三碑并立而外，通常是双碑并立的一夫一妻合葬墓。碑文多为楷书汉字，镌刻清秀，记载着谱谍世系和明初屯兵与当地土著居民融合的史实。碑额及边框内容多为具有浓厚儒家色彩的吉祥辞句，如“佳域”、“英气留片石，仁风著千秋”等等。据张所长介绍，目前整个他留古墓群完好保存可数的包石冢墓为6 340座。北大考古系宋豫秦博士在他留古墓调查报告中曾说道：“我曾经3次到过山东的孔子坟林，想不到的是，他留坟林的规模要比孔子坟林大得多。”

　　1949年以前，他留山只是一个仅有2 000～3 000人的小山村，那么他留山上这片规模庞大的古墓群背后又是怎样的一段历史？他留人又是怎样的一支少数民族呢？

　　他留人，意为外路人，也就是说他留先民是从外地迁来的。据初步考证，明末清初时，高氏土司为开辟滇西北经华坪到四川的通道，也就是南方茶马古道，在今天的他留山建营据点，设兵马驿站，并调集了一批游牧部落在此结庐为寨，拓土躬耕。后来，中原的戍边军队到此后与游牧或土著民族融合，便有了他留人。

　　从墓柱石和墓基石上精美的雕刻，比如双狮戏绣球、麒麟祥瑞、三阳（羊）开泰等等，可以看出整个他留古墓群有着浓厚的中原文化色彩，再衬上墓碑上镌刻着的精细的楷书、隶书或行草，艺术成就让世人叹为观止。很显然，在那一阶段，他留人已被“汉化”。那么，他留人的婚姻家庭又为何直至解放后仍处在以“青春棚”为特征的极不稳定的双系制对偶阶段呢？在经济、宗教、文化等方面为何还存在较原始的特点呢？对于这一疑问，我们是否可以提出这样一个大胆的假设：不是他留人被“汉化”了，而是吸收了汉文化的他留人把汉人同化了？

　　走出古墓群，我们沿着一道缓坡进入他留古城堡遗址。遗址位于古墓群下方广阔的漫坡地上，由一条依稀可辨的主干道相连，其东、北、西三面环山，东西长约1.5 km，南北宽约0.5 km。站在占城遗址上，看不见人工筑建的城墙，露出土层的护坡壁都修筑在适宜人居和活动的高平地带，护坡壁多为天然石块堆筑而成。整个古城遗址布满荒草残石，瓦砾俯首即是，房屋与房屋之间的巷道依旧依稀可辨。在这里，我们清点出了40余口古井，有些古井还在出水，而数百年的开垦填埋，使得更多的水井埋在了我们脚下。从遗址地势和分布的地基石上看，当年的他留古城建制相当庞大，建筑依地势做阶梯式有序排列。在从遗址边缘到遗址中心的沿途，散乱分布着许多石臼、石盆。

　　坐在遗址北部保存较好的建筑台基上，张所长介绍，他留墓地和他留城堡还没做考古挖掘，要揭开他留之谜，要待考古发掘后才有可能得到明晰的线索。初步估算，他留古城当年约有3 000户人家共15 000人。关于他留城的毁因及时间，到目前为止只有清光绪九年“宪恩保民碑记”上简单的记载：“自回逆叛乱以来迭遭兵燹之苦，又惨涂炭之厄，以至丁倒户绝者多。”

未解之谜

　　喝光随身携带的矿泉水后，我们继续起身前行。在我们前方出现了一段由石板铺就的古道，那就是五尺茶马道。这蜿蜒的石板小道穿过他留山，在这里一分为二，一路向前，通过永济桥，经大理、保山去缅甸；另一路向西，由丽江过香格里拉进西藏抵达印度。他留山作为这条古茶马驿道的驿站和要塞，在马铃声中承载着远古的梦想与渴望，同时也经历了灾难与战争。

　　离开这段荒草丛生的古茶马驿道，我们向东走去。路边的峭崖上，一处由数片巨石支撑而成的洞穴引起了我的注意。透过树梢，可看到洞额上3个斗大的草书摩崖石刻：栖云洞。峭崖下，几位他留老人坐在一块巨石上饮酒。看到我们到来，他们只是把酒递上，算是向我们打招呼，大有一种脱俗的气韵。以我的经验，这种酒是一定要喝的，而且要一饮而尽。酒下了肚，他留老人露出了笑容，我们继续向上方的洞穴攀去。

　　“栖云洞”，顾名思义，是云雾栖息之所。登临栖云洞，他留山尽收眼底。环顾四周，右侧洞壁上“引真龙到此”的摩崖石刻格外显眼，洞壁左侧刻着“谁能超世界，共坐白云中”。字迹狂放不拘，矫若游龙。谁“引真龙到此”？细看落款，分别是“主人去沧题”、“主人高斗光醉书”。

　　高斗光何许人？凡通读过《新纂云南通志》、《云南图经志》、《乾隆永北府志》等书的人对高斗光其人是不会陌生的。“高斗光，世昌子，崇祯四年袭授北胜州四品服色府同知职”。

　　北胜、永北，是今永胜的旧称。顺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清军入滇，高斗光顺应历史潮流，派亲信到昆明投诚，此举深得平西王吴三桂赏识。后来，吴三桂开辟北胜关，与西藏、青海等地以茶换马，准备反叛，就在那时，他留山上有了这段鲜有今人涉足的茶马驿道。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吴三桂巡边亲临北胜，高斗光随即跟随吴三桂反叛。高斗光在栖云洞题写的“引真龙到此”的“真龙”是否指吴三桂或是另有他意，后人无从知晓。

　　夕阳下，栖云洞下方那块巨石上，不知何时，饮酒的他留老人已去向不明。他留山渐渐被暮色笼罩，张所长提议找户人家留宿他留山。

“夜各阳”与过七关

　　饥肠辘辘的我们摸黑走了约1 h的山路，终于听到了狗叫，看到了灯光。“快到了！”张所长说，“现在的他留人都散居在他留山，前面这户人家我认识。”说话间，主人已出来把我们迎了进去。主人姓陈，院落很大，避开那只大狗，上几级石阶进屋，屋里很大的，炕上的火塘上，铜锅煮着油茶。女主人把我们请上炕，递上油茶，开始忙着为我们煮红米饭，男主人则忙着切火腿备酒。据说，他留山的红米拿到山下去煮就不好吃了。

　　喝酒时，话就多了起来。这时候，我当然不会错过打听曾有所耳闻的“青春棚”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青春棚”也叫“姑娘棚”，他留话叫做“夜各阳”，是他留人专供成年女子谈情说爱接待男友而特设的一间房子。我第二天去参观过一间“青春棚”，看上去和普通他留人的房屋没什么区别，只是屋里陈设比较简单。

　　按他留人风俗，女孩子月经初潮前穿白裙，视为未成年，月经初潮后，就要改穿黑裙，标志着女儿已经成年，可以进行社交活动了。这时，父母就会为她准备好一间“夜各阳”。在住进“夜各阳”里的第一夜，母亲还要为女儿举行一次简单的成年仪式，请来一些过了七关的女儿辈，在“夜各阳”里摆上瓜果之类的小吃，母亲拿出一条早已准备好的黑裙，请她们为女儿穿戴好。在一片“爱情心想事成”、“婚姻幸福美满”的祝福声中，母亲就要退出“夜各阳”，开始由姐辈们传授过七关的经验。举行了这样的仪式后，就可以过七关了。女孩过七关，先由一男孩主动提出，征得女孩同意后，他就去组织好7个男孩，连续7个晚上来“夜各阳”，每个男孩分别陪这位女孩过一夜，完事后这位女孩就叫过了七关。

　　男孩过七关则稍微复杂些。他留人家的男孩一般很小就跟着稍大一些的堂哥们逛“夜各阳”，耳闻目睹到一些男女交往接触的场景，由于好奇，多嘴多舌，学得一点逛“夜各阳”的见识。等到十六七岁，人长高了，父亲看到儿子发育成熟了，就送给儿子一块白毛巾和黑色包头布（包头布宽0.3 m，长2 m，戴时白毛巾包住头部，用包头布缠绕住，他留语为“仄咧索”）。堂哥们相处密切的要送上一个做工精美的烟杆，他留语为“掖诂嘎”，标志男孩已经成年了。这时，堂哥们就会利用“夜各阳”的机会跟姑娘们联系，请求姑娘们让他这位堂弟过七关。姑娘群里的“大姐大”就会组织好7个姑娘在各自的“夜各阳”里等候，这位男孩连续7个晚上去逛“夜各阳”，每晚去和一位不同的姑娘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如果能拿到姑娘送的做工精巧、刺绣精良的烟袋，就算过了这一关，如果没有拿到，男孩第二天晚上还得辛苦一趟，一直要拿足7个烟袋才算过了七关。

　　过七关的第一关他留语为“查广最”，意为“独木桥”，如果过第一关就定下终身的人，意味着他（她）将来的婚姻生活像独木桥一样狭窄难行，难以维持。第二关叫“查啊朱”，意为“夹筷子”，过第二关就定下终身的人，意味着将来的婚姻像夹筷子一样脆弱不长久。第三关叫“查过咯”，意为“锅桩石”，过第三关就定终身的人，婚姻同3块锅桩石一样不牢靠。第四关叫“查牙匝”，意为“织布机”，过第四关就确定终身的人，婚姻像织布机一样摇晃。（他留人的织布机4只脚，织布时四脚摇晃不止）。第五关叫“查密压”，意为“葫芦笙”，过第五关就婚配的人，婚姻像葫芦音调一样高低难测（他留人的葫芦笙音调从最低到最高共5个音调，高低不均）。第六关叫“查要喇”，意为“纺纱机”，过第六关就婚配的人，婚姻像纺纱机一样转动不停（他留人的纺纱机有6个头，纺纱时像风车一样转动不停）。第七关叫“查秋达”，假如过第七关就婚配的人，喻意婚姻生活像荡秋千一样极度摆荡（他留人秋千架共7根木料搭成，每边3根做支架，中间一根横杆）。如果不能完成过七关整个过程，就意味着将来的婚姻断断续续，会危机四伏。因此，在七关内无论一拍即合、一见钟情，或情投意合、肝胆相照，都不能确定终身。只有过完七关后，他（她）将来的婚姻生活才会吉祥如意、幸福美满、白头偕老。闯不过七关的人，无论男女会被视为有伤道德风化，为人所不齿，会被看成是下等人，其结局只能是被人玩弄，被人遗弃。

　　男孩子过完了七关就可以单身与任何女孩子自由恋爱、谈婚论嫁了，标志着已长成一名堂堂男子汉了。那么过关中，男孩女孩同处一室，虽然是各盖一床被子，毕竟同床共枕，男孩是否会非礼女孩呢？带着这个问题我们走访了多位他留老人，回答是一致的“不一定！”

　　总之，他留人过七关的风俗，我们认为它的主流，实质上是一种独具特色的平等的男孩女孩的成人洗礼，一种关于婚恋道德的教育及考验的洗礼，这种洗礼基于传统，由少男少女们自发组织完成，不会受到丝毫来自家庭的干预。它在具有极大自由开放性的同时，又具有强烈的相互约束的道德内涵，最终是为组建稳定幸福的自由婚恋规范服务的。正因如此，他留人也才能长期保留并代代相传婚恋自由的习俗，做到自由而不紊乱。“过七关”他留语叫做“查无逮”，原意是“必经的”，即未经过的人无资格过更多的“青春棚”生活，也证实了这一点。

粑粑节

　　听说再过几天就是他留人的粑粑节了，于是，我们决定在他留山上多住几日。

　　实际上，他留人的粑粑节是一年一度的祭祖活动，主要是王、陈、蓝、海四大家族以同亲族为单位单独进行。王家在农历五月十七，蓝家在农历六月十七，陈家在农历七月十七，海家在农历八月十七。每年农历的这一天，由本氏家族族长主持祭祖。祭祖仪式庄严隆重，非本氏族人不得参与。我作为一个外人，在农历五月十七这天，应邀参加了他留人王姓的祭祖活动，并被允许拍照，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农历五月十七这天，他留山上响起了震耳的锣鼓声、鞭炮声和枪声，他留王姓的祭祖活动开始了。在他留古城堡遗址附近宽敞的草坪边，人们用松枝搭建了一道犹如牌坊的拱形彩门。草坪正中，摆放着一个重约千余斤的青岗石大石鼎，石鼎的基座是雕凿精湛、栩栩如生的麒麟，这个青岗石麒麟大鼎是专供他留人祭祖时烧香化纸用的。青岗石麒麟大鼎的后面，是用360根松枝扎成的敬献台。据说，他留先民入主此地开基创业者为360户（属屯户制），因此他留后人便用360根松枝扎成敬献台，表示对先人的纪念。

　　在他留王姓族长的祝福和祈祷声中，每家每户都把从大到小比例匀称的12个糯米粑粑放在盘中，垒成塔形，端在手中缓缓地走向高高的敬献台，然后虔诚地跪下，把粑粑放在厚厚的松叶上。稍后，大草坪上热闹了起来，他留人穿着火草和麻织衣服和百褶裙，手挽手跳起了欢快雄壮的龙摆舞。他留人威武雄壮的龙摆舞，犹如一个民族的灵魂荡响群山。

　　狂欢活动从深夜延续到黎明，期间，酒是少不了要喝的。酒，再次拉近了我和他留山的距离，拉近了我和他留人的距离。然而，他留古城堡和他留古墓依旧是一个我无法走近的谜。

　　朝霞升起的时候，我们告别了他留山。挥手作别的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在昆明一间叫“骆驼”的酒吧墙上看到的一句话：“一些人来了，还会走，对于走的人，祝他一路平安；一些人来了，愿他还会来。”他留山，我是一定还会再来的！

科学之友：2009.8月 作者：张奉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