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格的童年
我没有名字,也不知道爹娘是谁。从打记事起,我就跟孙瘸子在这座北方城市里游荡着。他带着我还有两个比我略长些的女孩子,四处乞讨。
我8岁那年,一个初秋下午,叶子刚刚转黄,我和孙瘸子一个十字路口乞讨,一辆北京吉普后排的车窗摇了下来,里面坐着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他骄傲的向我的破瓷缸里扔了一枚五分钱硬币,冲我说了声“道格”。我没听懂他说的是啥意思,正要向他道谢,灯变绿了,吉普开走了。从此以后,孙瘸子就开始叫我道格了。
孙瘸子叫我道格的时候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不喜欢看他笑。孙瘸子一口黄牙常年不刷、上面布满了烟渍。每次看见我都忍不住想吐。我老问他道格是啥意思呐,他不说,我就坚持不懈地问。终于有一天孙瘸子被我弄得唧歪了,照着我脖子就是一擂子:“你个狗杂种,叫你狗你就麻溜应着得了,娘了个B的,非得刨根问底的。”
读过几天初中的孙瘸子看起来很瘦,走起路来跟划船似的。比我年长的那两个女孩,一个叫宁宁,一个叫海妹。她们都随了孙瘸子的姓,是他从山西老家带出来的。他经常跟我们三个说:“要不是我,你们早就饿死在街头了。一个个狼心狗肺的,都不知道报恩!”
直到有一天孙瘸子喝醉了,我才知道他是在火车站趁我妈买票的时候把我抱走的,那时候我才3岁。他说我妈长得挺好看的,当时穿着一件杏色的短风衣。抱走我的第二天他回到那个火车站,在那个售票口又看见了我妈。她的眼睛哭得红肿着,头发凌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盯着每一个过往的人。
8岁的我就已经知道恨一个人了。我恨孙瘸子。
不管天上下雨还是飘着大雪,我都得走到街上去乞讨。孙瘸子总是把别人给我的衣服弄得更为破旧不堪。他常常几天不让我洗脸,说这样才会更让人感觉可怜,要饭的就得有个要饭的样儿。宁宁和海妹的情形也不比我要好到哪里去。我们通常是分散在一个地带的不同角落乞讨,然后在约定好的地点集合,再把各自要到的钱统统交给孙瘸子。
孙瘸子每隔些日子就会自己去下馆子。他最爱吃的才无外是红烧肉、熘肥肠、摊鸡蛋和油炸花生米之类的。他高兴的时候能喝上一斤白酒。每逢这个时候,我们在家里也改善一下生活。所谓的改善,就是把孙瘸子那份米饭分了来吃。
我们住的地方其实也不赖,就是冬天的时候遭罪。那是孙瘸子花80块钱一年租下来的,一个平房外接出来的棚子。冬天棚子里有炉子,不过不老烧,孙瘸子宁可多找点东西遮挡也不愿意“浪费”。他自己倒是有个水瘪,而我们三个孩子的手和脚上都有冻疮。夏天棚子里漏雨,有时候一觉醒来,褥子都被洇湿了,棚子里有不少潮虫,灰色的躯壳长着好多细脚。我一看见这些虫子就浑身不舒服,它们到处乱爬,有时就停在棚顶。有一次我亲眼看见有只潮虫从棚顶掉落了下来,竟然没死,蹬了几下腿,然后一翻身又爬走了。打那以后,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总是把嘴闭的严严的。
宁宁从来都不做饭,她长得比海妹好看,讨来的钱最多。所以她什么都不做我们也觉得理所当然。我会做米饭,海妹做菜。我们吃得很简单,孙瘸子老让海妹做土豆白菜之类的。有时候我们把刚煮好的米饭,淋上点酱油和荤油,搅拌一下就成了很美味的酱油饭,连菜都省了。再不就用葱蘸点大酱也能就饭。孙瘸子把讨来的钱都收了起来,有次我拖着发烧的身子趁他们都不在的时候,把棚子里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一毛钱。
海妹对我最好,宁宁则很少搭理我。孙瘸子最宠宁宁,他有的时候会给宁宁单独买一点好吃的东西奖励她。我和海妹看着都很眼馋,不过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要来的钱也没有宁宁的多,所以谁也不敢吭声。有一天海妹留了一角钱没交,她想偷着给自己和我买几块糖吃,不知怎么就被孙瘸子给发现了,一顿爆打不说,还罚她一天不许吃饭。我白天少吃了一个馒头藏了起来,到了晚上,等孙瘸子跟宁宁都睡熟了,我就偷偷摸过去递给海妹。回到自己的地铺上躺下,隔了一小会儿,我听见海妹小心地咀嚼和吞咽的声音,正高兴着哪,不知怎么又听见她哽咽起来,那声音极细弱、压抑,弄得我也伤心起来,到后来哭得把枕头都湿了一大片。
有一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浑身发冷,在被里缩成一团。孙瘸子早上起来看我脸蛋儿都烧得通红,就带着宁宁她们出去乞讨了。临出门的时候他把几个人的被子都盖在了我身上,海妹在我的枕头边上放了两个馒头还有一缸子热水。
他们一走出门去,我就开始大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眼泪,我一边哭一边想那晚孙瘸子说的话,我妈妈长得很好看,穿着一件杏色的短风衣。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她的样子来。她是不是象上个星期六, 我在“张麻子锅烙部”门口遇见的那个穿红色毛衣的美丽女人呢?
上个星期六,我们在同光路附近行乞,我站的地儿离全市最有名的“张麻子锅烙部”只有5米远。正值午饭时间,排队买锅烙的人都已经站到了门外。饭馆的门开着,里面不时飘出一阵又一阵的肉香。引得饥肠辘辘的我只好拼命地往肚子里吞口水。
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转凉,马路上的落叶、烂白菜叶子随处可见。我穿得依然很单薄,又冷又饿,站在那些颓败的叶子中间,眼睛牢牢地盯着进出锅烙部的每一个人。这时一个穿红色毛衣的美丽女人走了出来,她领着一个大约三岁上下的小女孩。女人发现我时楞了一下,大概是看我穿得实在太破烂单薄了吧,她好象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女人看上去非常与众不同,我也说不出究竟她特别在哪里。反正我的眼睛自从发现了她之后,就再没有离开过,直到她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天已经这么凉了,你怎么还穿得这样少?唉,可怜的孩子,你一定很饿了吧?跟我来。”
好象在做梦一样,我很听话的跟在了女人的身后。小女孩拽着女人的胳膊调皮地来回晃动着,用很稚嫩的童音问她:“妈妈,我们不是已经吃完了吗?还回去干啥呀?”女人微笑着抚摩了一下小女孩儿的头,没有回答。
饭口已经过了,买锅烙的人已经廖廖无几。女人走到窗口,要了半斤锅烙。然后又带我找了椅子坐下,跟我说:“你慢慢吃吧。”
我心里急着吃锅烙,含糊地应了一声后,就开始动手抓起盘中的美味急急地往嘴里塞。一眨眼的工夫,盘子里的锅烙已被我扫荡一空。由于吃得太急,竟然打起饱嗝来。啊,太舒服啦!这时才想起还没向她道过谢呢,环顾四周,屋里除了我已经没有第二个食客了。
此后每一次我在同一地点乞讨的时候,眼睛都会不自觉地投向锅烙部。我希望能再次遇到那个好心的美丽女人,跟她道一声谢谢。可是我的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那个穿着红色毛衣的美丽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的妈妈要是象她该有多好,那我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孩子。
我忽冷忽热地,在被子里蜷了一整天。冷的时候我就使劲咬着嘴唇,薄薄的唇被我咬得皲裂,血迹斑斑。
到了晚上,孙瘸子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枕头边上的馒头跟水还放在那里,我动都没动过一下。孙瘸子看了一眼我的枕头,骂了一句:“娘的B,就知道哭。发个烧算他妈的啥,这么娇气,死了算了。”海妹走在我面前来,蹲下身子,用手来探我的额头,滚烫。就央求孙瘸子把我送到医院去。
我当然不可能被送到医院去。睡觉的时候,孙瘸子把各人的被子都撤了回去。我身上少了几层被子,更是冷得抱成一团。其实我感觉自己很渴,可连拿水的力气都没有。又过了不知多久,孙瘸子发出了均匀的呼噜声,我感觉有一个人影蹑手蹑脚的向我走过来。离得近了一看,原来是海妹,她把自己的被子又拿了过来盖在我身上。喂我喝下一大口水之后,她也钻进了我的被子。
那一夜,海妹紧紧地搂着我,她用她9岁的瘦弱身体温暖着我。我在她的怀里安心地睡着了。窗外的月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我们俩脏兮兮的小脸蛋儿上。
是的,落木兄流浪到哪儿了现在?
同感!
象风筝,线在故乡那头,不管飞再高再远,注视的地方往未变过.
同感!
象风筝,线在故乡那头,不管飞再高再远,注视的地方往未变过.
再读葱白的作品!
等着洋葱
浅笑的文章让人深思,这是社会的一个缩影,人性的一种展示。。希望沉思之后会明白些再明白些。
谢谢浅笑,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