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仅仅是一个符号。
那是一个夜晚,我在大街的十字路口等人。人是陌生的,又是女性,但我们总是搞错方位,不断地通过电话联系。我们都是在这个不大的城市生活了几十年,平日每一棵树都熟知身影,却偏偏在这十字路口犯迷怔,简直是中了邪了!我望着头上的天,月亮是三分之二的圆,但一朵云倏忽飘过来,恰恰掩在月上,这时候有一个黑影从对面的楼台上蹿上了空中,
是麻雀或是蝙蝠我不知道,而瞬间里我却认定它是一只鹰。鬼晓得哪儿来的这种感觉,我想起了写过《浮生六记》的沈三白。他是在蚊帐里吸香烟,烟缕袅袅,他说过那烟里飞动的蚊子是云里的鹤。鹰,这座城市里的座,今夜飞临在我的头顶,它在空中飞行了数圈,样子徐缓优美。
这一夜一定是有意义的。
人是出现了。我还在四处张望,一辆车迅疾地向我驶来。在我的意识里,街上的车都是有了灵魂的,是狼虫虎豹所变,这辆车却分明是一匹马。马有长而密的鬃,有结实滚圆的臀和健拔的腿。这马不是本地的劣等马,它应该是从徐悲鸿的画里跑出来的,是大宛的,腿上生云,背上有翅,出汗香而为血。车在我面前戛然停住,车窗摇下去,陌生人冲着我微笑。月亮在这一刻里光华了,月亮在车里我明白天上的月亮为什么有了云掩,古老的成语原来是有着形成的原因。
我们就那么站在路边,相互交代着事情,默默分别了。原来是一位叫欣的朋友委托的一宗小事,我们的会见却如此周折,我却庄重地行事,似乎欣是上帝,这样的相见是上百年的安排,一个地球上的人等待着另一个星球上的使者。车在夜色里消失了,它真的会永远消失了吗?我伫立在微寒的风里,觉得几分残酷。惆惆怅怅地回来,睡是无法睡的,便在清洁的纸上作画,我先画着了那只鹰,再要画一匹大宛马的,但马立起来成了一个女人。我想,我们是会再见面的,因为我的志向豪华,我的远行里不能没有鹰和马。
于是,这个古老的城市将演义着一段美丽的故事。
好多人在说自己孤独,说自己孤独的人其实并不孤独。孤独不是受到了冷落和遗弃,而是无知己,不被理解。真正的孤独者不言孤独,偶尔作些长啸,如我们看到的兽。
弱者都是群居着,所以有芸芸众生。弱者奋斗的目的是转化为强者,像蛹向蛾的转化,但一旦转化成功了,就失去了原本满足和享受欲望的要求。国王是这样,名人是这样,巨富们的挣钱成了一种职业,种猪们的配种更不是为了爱情。
我见过相当多的郁郁寡欢者,也见过一些把皮肤和毛发弄得怪异的人,似乎要做孤独,这不是孤独,是孤僻,他们想成为六月的麦子,却在仅长出一尺余高就出穗孕粒,结的只是蝇子头般大的实。
每个行当里都有着孤独人,在文学界我遇到了一位他的声名流布全国,对他的诽谤也铺天盖地,他总是默默,宠辱不惊,过着日子和进行着写作,但我知道他是孤独的。
“先生,”我有一天走近了他,说,“你想想,当一碗肉大家都在眼睛盯着并努力去要吃到,你却首先将肉端跑了,能避免不被群起而攻之吗?”
他听了我的话,没有说是或者不是,也没有停下来握一下我的手,突然间泪流满脸。
“先生,先生......”我撵着他还要说。
“我并不孤独。”他说,匆匆地走掉了。
我以为我要成为他的知己,但我失败了,那他为什么要流泪呢,“我并不孤独“又是什么意思呢?
一年后这位作家又出版了新作,在书中的某一页上我读到了“圣贤庸行,大人小心”八个字,我终于明白了。尘世并不会轻易让一个人孤独的,群居需要一种平衡,嫉妒而引发的诽谤,扼杀,羞辱,打击和迫害,你若不再脱颖,你将平凡,你若继续走,走,终于使众生无法赶超了,众生就会向你欢呼和崇拜,尊你是神圣。神圣是真正的孤独。
走向孤独的人难以接受怜悯和同情。
路过陕南的一个山镇,我停下车去看望同学。同学是这个镇的镇长,正在附近的村里推广地膜技术,一户农民不愿意,他嚷叫得红脖子涨脸。知道我来了,他一脚的泥水踢踢踏踏地跑了来,就把我往路边的小店拉。他说:我得请你吃饭!我说我掏钱呀。他说:我知道你有钱,可我要尽地主之谊!一进店里,老板就反映镇上的某个部门吃饭老打白条子,恳求镇长能催催。我的同学就骂了一声很粗野的话,要了白条子,拍腔子说明**就负责让来结账,还顺手拿炭在墙上写了:谁再吃饭打白条子谁就是猎!落款是他的名字,名字写得龙飞凤
舞。我们在小店里吃萝卜干炒腊肉,还有一盆西红柿鸡蛋汤。老板把汤端上来时,汤太满,淋淋地洒了一地,我的同学说:客人是省城的,你把汤盛得那么满,难受不难受!老板说:来了贵人我才盛满的,你还嫌满?便从桌上端了汤盆,就立在我身边,呼呼噜噜喝了几口又放在桌上。我的同学气得拍桌子,骂老板不文明,把人丢尽了,让重新做一盆汤来。我赶忙打圆场,说老板毕竟是实诚人,而我又不是多讲究。我的同学没让再做汤却还骂老板:多亏请的是同学,若是上边的领导,你狗日的就把我的前程毁了!没想老板嘻嘻笑着,说:镇长你还有什么前程,都五十开外了还在镇上,你是把这个镇子买下啦。噎得我那同学一脸通红,却随之头往后一仰,自己笑了个没死没活。
我的同学是非常能干的,他在同学中是最早一个当上科长的,从政的人奋斗着就是要升迁,但几十年了他一直还是个科长,这其中不知有多少酸辣苦咸的事,我几次开口想问他,最后还是不好意思就闭了嘴。吃过饭,他领我们在镇子里转悠,介绍他们的农贸市场,介绍新盖的小学校,介绍砖瓦窑和远处山坡上的葡萄园。镇上的人见了他不是招呼着让吃饭喝茶,就是哭丧了脸向他诉苦和告状。他与在井边打水的女人说很骚的话,又将一个撞见他就跑的秃子喊住骂了个狗血喷头。末了对我说:这地方好吧?我说好是好,可你总不能在这儿养老送终啊!他的脸在那一阵是黑了,说他几次被作为副县长的候选人而考察过,可最后每次都被别人顶了,他当了十几年的镇长,是全县最老的一个镇长了,县委前年让他到县粮食局去当局长,镇上的人却联名给县委写信不让他走。他恨恨地说:当局长和镇长一个级别,既然群众不让我走,我就在镇上继续做我的土地神吧。
他说他是土地神,这话说得好。返回省城后,我常常想起他,想起他说的这句话,就画了这张“土地之神”的画。在中国的诸神中,土地神是最实在的神,他管的事多,也很威严,但他坐的不是殿,是庙,而庙又太小了。
在青藏公路上行驶,看到的确实是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相连,但你体会不到那是高原。当车通过一个河滩,远处沽沽涌涌过来了偌大的一群牦牛,就感觉那是一堆翻滚的云,是一面岩岸在移动,便想,高原应该是凝固了的牦牛的组合吧,每一只牦牛是活动了的土石。我停下车来,让牛群一直走过来,又从身边一直走过去,牛群前边的一匹马上坐着的大人始终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而牛群紧后头则跑动着一只狗和一个小孩。世上什么东西都是小的好,猪在猪崽时就可爱。我取出照相机的时候,狗没有在意,跑出了镜头,小孩却停下来
,先是一怔,立即身子一挺,眼睛你星一样明亮。我说OK,按了一下快门,才发现机子里的胶卷已经完了。忙装上新胶卷,几只牦牛就挡住了他,再没有露面,他的个头没有牦牛高,无数粗壮的牛腿中,看得见一双小人腿,一起在移动着远了。
从青藏高原上回到了内地,渐渐地淡化了山道上一步一叩头的朝圣者的人影,也消失了寺庙里的那些信徒们的摇着的转经轮声,但我常常对朋友们讲起牦牛和藏族小孩的这一幕。丧气的是我一次又一次都无法把目睹的场面讲完全,更无法用文字写出。于是我凭着记忆绘画,画了一张又一张。我明白了艺术的各个门类是相通的却又是独立的,言之不尽而歌,歌之不尽就舞,舞之不尽了则写,写也写不尽只能画了。
我画的牦牛是多么的平和温顺啊,几乎都有了些呆滞,但它剑藏着一种雄浑。小孩是光头脏脸,他努力着不要稚嫩,却充分暴露了孩子的灵性和脾气。这就是我看到的高原,和高原上的一份令我窒息的生命的惊喜。
此画是我为一个极需要帮助的人疏通了许多门路并掏付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后所作的。
我年轻时体弱多病,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活得还比较好,我的经验,除了看医生外,就是多做善事。做了善事,心情是快乐的,快乐的心情对于治病是最好的药。
古人讲:雪澡精神。德是崇一宗一宗无论大小的善事来洗浴出来的,既强身健体,又能抒发艺术灵感,真是绝妙。
曾经是很久很久的岁月,我未参加过任何文学活动,也不出远门,终日都闷在这个老城里。但我的灵魂到处流浪,精神无以附著。在屋里的藤椅上窝倦,自己都能看见另一个我在地板上踱来踱去,走到街上了,又不知要往哪里,只是无目的地走,直走得两腿发困,已经是晚上了,才蹴在路灯下喘息,又疑惑白天那么多的人现在竟然都没有了,他们都回家了,怎么都能寻着属于自己的家呢?这时候小巷里钻出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猛地车速就慢了,说:贾平凹?!我没有应声。那人的车子还是慢慢往前骑,骑出十
米远了,便掉了车头又骑过来。我知道他认出我了,我不想让任何人认出,起身就走。他在后边叫:贾平凹,贾老师。是贾老师吧?一定是贾老师!我读过你所有的书,你给我我帽子上签个名吧!我的脚步到底没停,而不知怎么啦竟有一股眼泪就流下来。
在我的书房,除了书,堆放的有大大小小百十多个古陶瓶罐,许多人问我为什么爱这类东西,我说或许瓶与平谐音吧,说不清什么原因,一日有甲骨文专家和我谈起我的姓名三字,说贾字上半部的西来源于陶瓶的象形,下半部的贝就是贝壳,古时的货币;古人的钱是在家时压在炕席底下的,出门则装进陶瓶了顶于头上,原来我爱陶瓶的秉性是与生俱来的!环顾书房,可惜的只是没有很多的钱,瓶里罐里都在空着。
二零零一年的春天,我得知陕西的富平县有一个专烧制陶器的陶艺村,自己以陶自喻,富平的县名又让我吉祥,便鼓动一些朋友去那里游玩。一位女熟人也嚷着她也爱陶,而且陶艺村三字中也有一个字与她的名相同,她应该去的,也就去了。在陶艺村我们每人都亲自制作了一件陶器,当然做得最好的是我。我做的就是一个瓶,烧好了我把它带了回来。
事后,我为去陶艺村的每个朋友都画像,画得像本人的就属这幅画。这幅画之所以没有题名为“××造像”而是“女人与陶瓶”,我想,女人与陶瓶里有许多有意味的关系的,女人如贾宝玉所说是水做的,那么陶瓶是泥做的,女人是美丽的,陶瓶是粗陋的。当女人在做陶瓶时,陶瓶给了女人大气,女人给了陶瓶高贵。
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那个女熟人在做陶瓶的神情,她做得并不好,但却专注,她做陶瓶并不是为了装钱币,她是要把她的憧憬装进去,由于太想做好反而泥坯拉动时使瓶形变歪。大家都在笑她,我没有笑,当丑陋的瓶形渐渐在她的手中完成时,我觉得那丑陋的瓶子有了灵魂,她与陶瓶在瞬间里对应和融合了。
女熟人来取这幅画了,她带给我一束晚菊。为什么不送一束玫瑰或勿忘我呢?她说:晚菊是半老徐娘啊!我将菊花就插进了我制作的那只陶瓶里,我也就说了:陶瓶不套徐娘老,犹有容光照紫霞。
我在饮食上特别简单,却也有许多忌讳,比如不吃蛇,不吃鳝,不吃鳗,也不吃牛蛙和甲鱼。广东来了一帮文艺界人士,我们请人家吃饭,席间他们奇怪我怎么就不吃鳝和鳗?我说:它们象蛇。他们说:为什么象蛇的都不吃,蛇肉香啊!我说:蛇和龙是同类,我属龙。不吃牛蛙是因蛙字与我名中的凹谐音。自己咋能吃自己呢?我还不吃甲鱼的。他们说:连甲鱼也忌了?我说:是的。他们想了想,说:噢,明白了,甲和贾的读音差不多!
饮食上忌讳吃蛇、牛蛙和甲鱼,就对这些东京敬畏,且屋里尽摆着这些东西的图形。就说蛙吧,有园雕的石蛙,有刺绣的布蛙,有剪贴的纸蛙,连给着蛙纹的彩罐也收藏了几个。有朋友就奚落我:蛙有什么好图腾的,井中之蛙嘛!我很丧气,又没办法反驳他,以后的日子里虽见了有蛙形的物件就还是珍藏,却也警惕不与姓井的姓景的姓丁的或各中有此类字的人交往。一日偶尔翻书,看到毛泽东十二岁时写了一首咏蛙诗,大为震奋,诗是这么写的:
独坐池塘如虎踞,
我是文坛很著名的病人,差不多的日子都是身体这儿不舒服那么又难受,尤其在三十出头的年龄里患上了乙肝,一直病蔫蔫近二十年。这几年胳膊腿儿来了劲,肝病竟没事了。得知肝病没了,许多人都来讨药方,我答复是:我吃药打针太多了,也不知道上哪种药哪种针起了效果,但我觉得有两点可以使自己健康,那便是精神放松和多做好事。
精神放松我是这样的:不就是个病吗,我们每个人体验到死却体验了无法再总结,而病
是生与死的过渡,是可以成为参透人生的一次哲学啊!能很快治好当然好,一时治不好就与病和平相处,受折磨要认定是天意就承受折磨,最后若还治不好,大不了不就四么,活着都不怕还怕死?至于做好事我做得更好,能帮别人的事就帮别人的事,帮不了别人的事就倾听别人诉说,与生人相处要尊重生人,与熟人相处要宽容熟人,要求朋友不能像要求家人,要求家人不能随心所欲,修炼大胸襟为目标,爱个小零钱就停止。
每做了一次好事,心情非常愉快。这愉快是不能告白别人的,于是就感谢佛,给佛画像。
我画过了许许多多的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