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障碍:文化活力衰竭的宗教团体
法师:不要用地狱来做恐吓手段,这点大家都同意,但是为什么要与传统的父母式道德观划清界线呢?
治疗师:我知道法师之所以排斥这一点,是因为东方社会把家长式道德观当作社会安定的基础。但是,西方人却认为在信仰发展的早期过程中,每个人都会因为情感转移的因素,而不想放弃婴儿期对父母权威的依附感,因此容易受到宗教教条主义的迫害。但是,我们若能以科学的理性怀疑态度,重新修正过时的父母禁令,就可摆脱父权体制下的道德教条和幼稚迷信,进而培养出人本主义的宗教态度-热爱理性、真理和自由。最后,经由此科学无神论的洗炼,我们对神的信仰可寻求一个更高更成熟的层次-以恩典的宽恕力量,建立生命共同体。
法师:这种对封建家长制的反感情况,在中国是发生在五四革命时期。那时候,说来惭愧,中国的出家人大部分忙着赶赴各丧葬场合,诵经作法事。而且,当时中国尼师的出家理由,以婚姻不幸占第一位,其中又有百分之六、七十的人是因走投无路,才来乞求佛门收容。所以,太虚大师才提出建立「新的僧伽」的必要性,以便让中国佛教跳脱专办法会的规仪模式,重新反省自己所该扮演的社会角色。
不过,整个反省的方向主要还是在「道德复振」这条保守路线,希望能够扫除掉整个末法时代人欲横流的魔障,打赢一场净化世道人心的公益抗争。
治疗师:如果走这条「道德复振」的保守路线,很容易把自我的道德光明面画归为「我们」,然后把自我的情欲阴影面画归成「他们」。接着,「我们」的团体价值观就会想限制「他们」的行动自由、指责「他们」的行为表现、处罚「他们」的不当行为,以把「他们」改造为「我们」所能接受的社会形象。最糟糕的是,「我们」的宗教团体原本只是悍卫传统的社会道德,无意中却成为威权政治体制进行社会控制的帮凶。
比如说,以前中世纪社会把心灵的阴性特质,二分成圣洁的母性光辉和魔魅的女性情欲,在圣母玛丽亚的崇拜受到整个社会的狂热信奉后,集体潜意识中对异教徒的过度恐慌和疑惧,便在「猎杀巫女」大行动中得到变相的宣泄。
法师:没错,当初教界走这条「道德复振」的保守路线,就曾经非常排斥过一贯道,甚至跟社会舆论站在同一阵线,使用「鸭蛋教」这一类丑化对方的用语。因为,我们认为一贯道盗用佛法就算了,还以白阳期「道降火宅」之说,宣称释迦佛子处已无真理大道可求,就很不够意思了。反正,就跟现在的清海无上师一样,不但冒用「观音法门」,还声称手中握有「即刻开悟之钥」,让你马上有印心的感应,确定靠这位上师,「一世解脱」就没问题了。而且师父法力强,悲心又深广,愿意帮你背起七世祖先的超度责任。你说,我们会没有「正义何在」的道德愤怒感吗?
不过,现在冷静想一想,我们也有失策的地方。首先,我们反击时,只有自我防卫的情感性批评,却没有掌握到同情性了解的感化策略。比如说,一贯道和清海禅定学会其实都很注重吃素的戒律和虔诚皈依的情感,与佛教的同构型很高。如果我们有历史性共业的认识,掌握到一贯道出自弥勒佛下生和禅宗传统,只是因为民间居士传法的便利性与亲和感,而与正统佛教的僧侣渐渐疏远,就可拿这开导一贯道的道亲回归佛门。实际上,近年来佛法宏扬开来以后,就有很多道亲回流的现象产生。
但是,教界的开拓性格还是太弱,没有因此教训,把资源从盖庙的伟业中抽离,以设法成立新兴宗教的研究机构,并培育人员从事狂热教团之退教信徒的协谈辅导工作。所以,教界就没有办法有力响应这一波宋七力现象所引发的危机。其实在新闻界挖掘「本尊蒙难记」的真相和解开「妙天禅师疑云」的谜底时,教界如果已经培育出一批辅导员,就可掌握住这个公益宣传的公关机会,来提供他们两人信徒一个协谈机会,以解决这些信徒偶像幻灭后的心理适应问题。
治疗师:对啊!我就觉得你们佛教界现在热衷盖大学,还不赶快来成立一个信仰发展研究中心,以柯尔堡(L.Kohlberg)的道德发展心理学和福勒(J. Fowler)的信仰序阶论为基础,来处理「出家」与「亲情」的价值争议。
像弗莱堡(Fribourg)大学的教育心理学教授欧瑟(F. Oser),就设计了一个与此相关的道德两难困境。故事是一个医学院学生在飞机遇到乱流时,心想如果飞机没有失事的话,他跟上帝承诺毕业后会当个神父医生,献身于非洲穷人的救济事业。后来,飞机果然是安全降落了,但他却开始面临了是否要守住承诺的道德难题。如果他守住对上帝的承诺,他一方面违背了对未婚妻的婚姻保证,也丧失了在本国医学环境中回馈同胞的机会。如果他不守住对上帝的承诺,他就违背了上帝呼召他投入的生涯规画,更断送了在异国奉献环境中灵修成圣的机会。请法师说看看,这位准医生该怎么办呢?
法师:你这段话还真是别有所指,我就拿「中台禅寺剃度风波」的新众来说好了。首先,我要澄清出家并不是高学历者逃避社会历练的手段,而是响应诸佛悲心感召的方式。而且,这个响应的情感强度,让他们感到可能有必要从世俗牵绊中退隐,才能真正开展出自己的法身慧命。因此,他们开始在亲情与大爱之间挣扎,跟准医生一样面临了道德两难的困境。要解决这种困境,从道理来说很难。因为出家者会说「出家」有理,是以大爱割小爱,既然要成就诸佛悲心,就不怕舍弃一切的前尘往事;俗家者也会说「在家」有理,是融大爱于小爱,就算要当全天候义工,又何必执着于没有家庭牵累。这样争论下去,会没完没了,等于又来搞一场儒佛大对抗。
依照我过来人的经验,应该是从「情绪智商」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个困境,会比较好。因为,佛教的禁欲主义一碰到家庭领域,就会产生「情绪控制」上的紧张关系,有时候单是为了吃素的问题,就会惹起不小的家庭风波;更何况是为了出家的问题,在某些家长的想法中,这简直就是以「博爱伦理」之名,行「家庭造反」之实,彻底违背了家长的栽培和社会的期许。
所以,在不谅解的气氛下,如何做好与家人沟通的前置作业,扫除掉任何可能潜藏的心理抗拒,再提出「想出家」这个震憾性的宣告,然后请求家人的成全和宽恕。我认为这整个情绪安抚的过程,就是这些新众在此困境中所必须面对的学习课题。
治疗师:那我建议你们佛教界,最好学友教一样,除了「临终关怀」外,也开始重视「悲伤辅导」。因为,出家修行跟离家出走一样,都是对于家庭亲密关系的一种决裂,一定会引发家人的情感失落。在悲伤的第一阶段,家人得知这个令人心理休克的消息后,一定会否认这种使家庭关系紧绷的事实,并且会有一套预防自己被击溃的想法。这些想法可能是「这孩子一定是假装要出家,不知道是要跟谁赌气」,也可能是「我小孩不晓得受到什么挫折,要赶快找人开导一下」。
当家人确定小孩这件事是玩真的时后,就会进入悲伤的第二阶段-愤怒,开始怪罪小孩怎么能忍心抛弃家人,逃避工作与爱情;并责备寺方怎么可以营造气氛,刻意激发其出家意愿。如果家人愿意面对这个情感损失,就可以进入悲伤的第三阶段-讨价还价,家人会提出「如果我们愿意做出何种让步」的条件,希望小孩也要有「那我也可与家人开始妥协」的意愿,例如出家一年后还俗。
当家人在情感上学习「埋葬」小孩时,就会进入悲伤的第四阶段-沮丧,会有很深的无力感,觉得这都是命,这种心理瘫痪会任由各种负面情绪,来感染情感割裂的伤口。最后,家人能把情感投资转移到其它关系时,就会进入悲伤的第五阶段-接受,认为从这个伤害经验中,学到宽恕和谅解别人的重要性。
这中间,最重要的当然是让家人从沮丧的第四阶段过渡到接受的第五阶段,才能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法师:这次「中台禅寺剃度风波」,反映出「度家里的众生难」这铁一般的事实,如果有你这一类谘商人员来帮忙调解,或许就可弥补此次出家程序的大纰漏。
这个纰漏的发生,其实并不偶然。首先我们可从「慈济做功德,中台了生死」这句话看出端倪。基本上,惟觉老和尚是以定力深厚的悟道者形象出现,比较不是人间慈善志业的救济者形象,因此会吸引很多急求解脱的学子。其次,很多社会名流护持老和尚的禅修事业,使得道场规模急速扩张,亟需高学历人才的投入。再加上老和尚想法单纯,认为出家功德无上崇高,是种大仁大孝、大智大勇的行为,寺方为此撒个「方便诳语」,无非是要护持新众求解脱的坚贞誓愿。因此,忍痛让家人悲伤无助似乎是个无法避免的选择,但是这些新众修行得力后,一定会有感恩大回馈-度化家人出离这生死流转的轮循环。
这桩事件让我想起佛教学者吕澄的看法,他认为「正觉与出离」的解答,不能只注重意业的个人解脱倾向,而应该兼顾身业和语业的社会表达方式。也就是说,要先认识这个社会的心理动态和价值系统,才能善巧转化整个社会染污的思考习惯,达成清净的集体共识,证成佛教组织的正当性。这次中台禅寺事件就是独举解脱大旗,却忽略了社会法则与情感线索的解读,没有给予父母家人缓冲的过渡期,才会引发家庭和社会的反扑暗流。特别是新闻媒体用尽各种有偏见的排斥术语,引发社会各阶层的疑虑和误解,却罕有对剃度程序的公正导引问题,做一个公道的深入探讨。
其实,我们教界早有不成文的共识,就是说新众正式出家前,原则上需要一年的培育阶段,来充分检讨自己的初发心,以追究清楚我能够斩断世俗情爱葛藤,坚忍安住于清贫的修道生活,而无还俗之念吗?还是说,我是否对出家生活怀有道德浪漫的幻想,而今发现自己的根器机缘,更适合在俗家生活中修练自己的大悲心?
那在这一年的缓冲期间,就像你刚提的,寺方和新众可以学习倾听的艺术,帮助家人度过这悲伤期,使家人最后能够尊重新众自主的理性抉择。希望采取这种做法后,能够像很多先例一样,使得家人能够从哭天喊地、痛不欲生,转换到对子女欢喜供养、互称法友。这种心态柔和化的历程,真是令人赞叹不已。
治疗师:我满欣赏那个吕澄的说法。因为,西方社会工作的发展,就是认识到现代人因为职场的工作压力和家庭的亲子冲突,产生太多的焦虑苦恼,才会从济贫、医疗,进步到对适应不良的个体提供心理谘商和职业辅导。想当初,西方教会的基本教义派也是走「道德复振」的保守路线,就认为心理谘商不仅是为「罪人」找推卸责任的借口,还叫牧师早点放弃道德权威的劝诫方式,摆明了是在挑战圣经的权威性和全备性,为什么自由神学派还想要弄个「福音化心理治疗学」呢?
这个疑问使保守派的教牧协谈训练,足足晚了二、三十年才起步。可是,现在心理治疗(精神医学界和谘商辅导界)的工作领域和发展目标,已经把人格发展(教育界)和救恩经验(宗教界)的原理吸纳进来,逐渐迈入交织融合的成熟期。这个成果已被很多新时代运动者拿去用了,构成对正统宗教的更大威胁。这种现象,相信我,在台湾也一定会发生。
法师:近年来,佛教界的社会救济工作虽被称为「台湾社会最大的良心存底」,可是仍然没有对心理治疗作有组织的推动,大部分是零星的一些努力。像佛青会这几年也成立了观音线,提供跟生命线一样的服务。也有一些教界大德设立中途之家,投入少年犯的观护工作,或者是到各地监狱弘法。至于收容精神病患的龙发堂,则是用土法炼钢的方式,也谈不上跟精神医学界的合作。
不过,你刚才提到的对正统宗教的更大威胁,六、七年前的「现代禅风波」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想当初,现代禅「十三道次第」的第一次第主张:「在没有违背法律、伤害他人的前提下,已有的情欲(包括兴趣、嗜好),可以尽量发挥。」教界很多大德认为有鼓励人纵欲的嫌疑,李元松居士便以人格心理学和「本地风光」的修行法,举出至少十个以上的理由,来支持「尽量发挥已有情欲」的正当性,几乎弄得教界无言以对。
那时候,僧团很否定「七情六欲中的佛心」这种说法,也很质疑那种「直指本地风光」的传承口诀,可是缺乏你说的那种揉合心理治疗、人格发展和开悟经验的知识,就完全没辄了。只能说,圣严法师和惟觉老和尚才是正统的禅门宗匠,不会随便就认肯人「现证道果」。
治疗师:我倒觉得现代禅以科学理性的态度,锻炼「倾宇宙之力,活在眼前一瞬」的定力,以深入解脱境的做法,算是居士团体一种增益佛法文化活力的贡献。
就像现代禅的第一次第,如果适用对象转为出家人的话,就可以引发一些值得深思的课题。那就是法师除了「法相庄严」外,若要接引现代众生,「方便智」的范围是否能有某种程度的放宽?
举个例子来说,像恒述法师一样,不改她率直的个性,能够无所忌讳地大谈情欲之事,并请佛菩萨谅解她养狗的兴趣,因为这不会妨碍她劝勉众生同求解脱的热诚。实际上,有些西方教会已肯定人与宠物的关系,可以解决饲主的孤苦无依感,并培育出无条件的爱心,因此他们会在礼拜天办「动物义诊」。所以,恒述法师快乐学佛的吉祥如意法门,搞不好会提倡「流浪狗认养」的活动,比会破坏生态环境的传统「放生」活动,来得有价值一些。但是,这也很可能面临强迫猫狗吃素的问题?
还有一个更极端的例子,像清海无上师早期是个素朴的苦修者,她的女性特质的流露,仅限于严母和可爱大姐姐的形象,后期则转而为华丽装扮的美妇形象,以充分展现其「天衣天饰」的设计才华和造型兴趣,不过转变的理由很奇怪,说是上帝惩罚她来接引喜爱华服的众生,也可藉此粉碎外界对出家相的执着。
法师:古代大德打破出家人刻板印象的方式,正常的是禅僧「道业一致」的做法,如茶道僧、剑道僧等,较反常的则是如济颠般示现「疯行者」的形象。
禅宗这种做法其实很有文化创造力,把庄子「技进于道」的说法,进一步与宗教的修业相结合。日本由于有师匠传统,还把这种修业法保存得很好。举茶道的四个性格来说,「爱」的性格是从内心培养风雅之道的嗜好,便能与爱好茶道的同辈,共享无止尽的妙味。「如」的性格是勿作模样,顺乎自然,完全与茶事融洽成一片。「脱」的性格是脱离一切尘俗牵绊,以洒脱自在的心情,去体会茶席的每一事每一物。「落」的性格是以清寂之心修业,如今悟到本来无一物的落处,就能使一切所作所为皆有游戏三昧。
所以,出家人有兴趣嗜好并没什么不对,但不能让它发挥成一种迷恋性的寄托,而是要培养出「爱如脱落」这四种精神化的性格,才能把禅心融入嗜好活动的修业中。我想,恒述法师和清海无上师只是突显出人性化的特质,震憾了大众对出家人固有的「四大皆空,一切放下」的看法,却还没有意识到「道业一致」这个关键。
前几年,有位年青的西藏转世仁波切跑去美国学电影制作,也是引发藏密界的内部争议。照理说所谓的转世活佛就是要赶快恢复前世功力,来替众生灌顶加持,怎么能投身娱乐事业,难道「拍电影」会比「办法会」的功德来得殊胜吗?
治疗师: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一般人会去参加灌顶法会,是要对神圣的救赎力量,表示一下礼敬的虔诚心意。如果是欣赏艺术电影的话,则是想从角色的生命情境中,体会一下人类既复杂又矛盾的情感。我想重点不是要将这两者比较出一个高下,而是用人生的想象力,把情感地层的各种潜藏爱欲和崇高的解脱意志连结起来,然后在悲剧意识的体会中,让情感得到净化与升华,才能真正加深大悲心的奥密幅度吧!
最近,英国女导演安东妮雅柏的得奖力作「神父」,就是探讨一位有同性恋倾向的神父格雷,在听到少女向他告解说自己受到父亲的性侵犯后,跟她父亲交涉无效,却又碍于教会规定,不能向社工单位和少女母亲泄露告解者的秘密,使他陷于痛苦的挣扎之中。于是,他跟同性恋酒吧的邂遘对象,发展出一段自认邪恶的爱情,导致他又陷入独身誓破产的危机之中,心里翻腾着「成圣的绝望」和「堕落的狂喜」。
在这双重挣扎中,他时而呼求天主伸出救援之手,又时而痛斥天主给人类的无情考验。最后,这两件事都爆发了,地区主教为了年度业绩,把刚自杀没成功的他调去偏远地带,但他同事马修神父力邀他回去主持弥撒,讲道主题就定为「如果你自认不是罪人,就向我丢石头吧!」他因此又陷入长考之中,是要自我放逐于道德干枯的危机中,还是要勇敢面对群众的道德谴责,求取他们的宽恕与和解,重新保住对人性的希望。
弥撒那一天,他出现了,有些信徒怒吼:「你把我的信仰当成笑柄吗?」马修神父也怒请不能同情他的信徒离开教堂。仪式结束时,少数留下来的信徒也不愿从格雷神父处敬领基督圣体,只有那位受到父亲凌辱的少女走过去他那边,愿意给他关爱,快要崩溃的他就抱住少女痛哭,两个破碎的灵魂就在爱心中得到复活,这就是影片最后结局。
法师:其实,我们教界也很希望有成熟的艺术作品,像《红楼梦》一样能够揭露出「情缘是魔障,也是悟入处」的微妙地方。这种「因空见色,因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生命升华过程,如果有更多的创意表达方式,我想一定能启发更多人,回去观察自己的情缘,看看有什么情绪和想法,需要调整一下。
可惜的是,把佛学生活化的作品,到现在只有林清玄居士的菩提系列和郑石岩居士的清心系列,比较能安慰人心。最近,也有个金色莲花表演坊推出过三个大型舞台剧,有广钦传、敦煌宝卷和密勒日巴尊者传,也能让人从高僧、大成就者的修学历程中,得到很多反观内心的启示。
但是,要像「神父」那样深入探讨僧团和信徒的互动关系,把解脱意志跟爱欲的冲突现象呈现出来,实在是不容易。因为,中国人习惯把所有的冲突都化约成善恶的冲突,善恶冲突的结果也一定是要让好人团圆,坏人受到报应。而且,我们佛教也爱讲圆满和谐,比较没有兴趣处理悲剧性的情感张力。
治疗师:可是,光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现代人在修行过程中,一定会跟「神父」一样,有很多不安定的困惑体验,如果不去探索这一类心理边缘的区域,就无法产生悲剧的价值意识,反而会陷入一种道德的虚伪意识。而且,伪善会拿纯真来合理化自己,这种「无知的天真」会不敢面对人性,遇到人事是非与社会走向的问题,会感到无能为力,只希望一切的问题能在单纯的宗教仪式环境中得到解决。但是,可能吗?
所以,在美国存在主义的心理学家罗洛梅(Rollo May)眼里,心理治疗对于向人类尊严挑战的外来压力,以及对于人类潜意识冲突的理解,替人类生活的悲剧意识奠定了新基础。当社会的防卫机制和幻觉都被打破,好象没有什么价值是有效时,只有在完成人性价值的悲剧经验中,重新发现我们本身的整合性和力量中心,才能帮助社会脱离价值混乱的状态。
法师:我们佛教的「一切皆苦」也是有生命的悲剧意识,只是说信徒太需要慰解和依靠,我们也只能以「天人和谐」的欢愉精神,来冲淡一些宇宙虚幻的悲剧感,并且劝勉信徒只要心静下来,念佛就容易有感应,只要佛力一加被,智能就开了,烦恼就解除了。
可是,很多新兴教派之所以那么旺盛,就是利用人性的弱点,把神秘的救济手段和世俗的快乐主义结合起来,宣称这里从治病、创造财富到往生佛土,只要你有拿出供养金的诚意,大师就有到府送礼的服务,礼物就是你想定做的福分。你说,这种「宗教消费心态」容得下生命的悲剧意识吗?
治疗师:我想,台湾宗教界的情况就跟美国一样,已经形成了精神商品的超级市场(spiritual supermarket)。正统宗教和新兴教派都有现代化的行销意识,来做出市场区隔,建立目标市场,拟定行销组合,开始经营管理。就跟法师说的一样,治病消灾的灵验度、创造财富的福佑度和超度祖先的法力度,就是击中宗教消费者心理需求的三大行销卖点。从宋七力到妙天禅师,都是炒作成功的案例。问题是,为什么正统宗教在这个超级市场中,没办法开发出新的促销手段,甚至提醒消费者小心宗教诈欺师呢?
有位美国的神话学大师坎伯(Joseph Campbell)就曾指出,牧师并未善尽他们的职责,他们并未探讨宗教象征或隐喻的生命意义,而是被善恶的伦理捆绑住了。宗教导师应该告诉信徒:「世上没有圣诞老人。」这才是真正的成人礼,信徒才能回到尚未以善恶思考的天堂阶段,肯定生命的一切苦难都是永恒世界的化现,成为追求伟大精神层次的英雄。我想,只有这种现代的宗教英雄,才有办法抗拒那三大行销卖点的诱惑力吧!
第三个障碍:追求社会荣耀的完美主义
法师:可是,维护群体秩序的道德和谐,也是宗教的职责所在,怎能说是被绑住了呢?虽然,中国佛教的道德形上学并不会要求人民主张一种抗拒国家权力滥用的良心自由,而毋宁是只会要求国民履行一种服从国家秩序规定的责任义务,并且希望对脱离道德约束的文化领域,如电视电影、书报杂志,还有最新盛行的网络色情,加以严格看管。
但是,这都是为了追求人间秩序的圆融和善状态,才会劝人控制他的本能生活,促进社会劳动的再生产,遵行一套有政治成熟度的生活规则。所以,整个东亚的经济发展,才有今日的奇迹可言。
治疗师:话是没错,可是对于现在的社会转型期而言,以宗教的道德温情主义,来劝导人们重拾勤劳伦理,只是治标,不能治本。而且,坎伯的意思是说,宗教师的本务不是社会管教,因为宗教团体的社会认同带有排外性的民族情感,会制造出极端难以化解的社会冲突。坎伯就举出一个宗教恐怖的案例,在贝鲁特那边,犹太教、基督教和回教虽然信奉同一个圣经的神,但却给了三个不同的名字,三教的神职人员都困死在自己的神格隐喻中,各自呼吁子民追求种族的道德光荣,把圣地收回己有,即使「以暴制暴」,也是为了荣耀自己的真神。
因此,坎伯认为是要教给信徒一种过精神生活的线索,才是宗教师的本务。帮助信徒进入原始经验的炼火世界,找出生命能量的源头,重建与大自然的关系意识,觉察到动物、流水或海洋都是我们的兄弟,然后把这股原始的生命热情,转化成对生命苦难的慈悲心,这些才是现代圣战士所该接受的考验与启示。
法师:没有引发民族间的宗教战争,一直是佛教自傲的地方。因为,佛教的和平主义策略,是去极力劝导那些战功彪炳的帝王,当个护持佛法的转轮王,教导全国民众在弥勒佛像前乞受十善戒,奉持八关斋,以消除过往的杀业,并能受到四大天王及二十八部鬼神的护持。像最早期印度孔雀王朝的阿育王、贵霜王朝的伽腻色王、北魏文成帝、梁武帝、武则天等,都曾企图建立佛教的圣王传统。
问题是弥勒佛下生的末世论,没有被僧团用来建立不受官方体制打压的教权制,反而是被苦难的农民团体用来建立叛乱的道德正当性。因此,在唐朝时,我们还可看到玄奘法师说自己决定往生弥勒净土的兜率内院;白居易也在老病之际,在《画弥勒上生祯记》中,重申他的本愿:「愿当来世,与一切众生,同弥勒上生,随慈氏下降。生生劫劫,与慈氏俱;永离生死流,终成无上道。」还有,诗僧寒山也有首诗,表露出赶赴「龙华三会」的心志:不解善思量,地狱苦无极。一朝着病缠,三年卧床席。亦有真佛性,翻作无明贼。南无佛陀耶,远远求弥勒。
唐朝以后,官方体制就严厉打压弥勒下生的信仰,认为这是聚众叛乱的邪教,士绅社会就转而组成宏扬阿弥陀佛的居士团体,江北有义邑,江南有法社,不仅整顿地方的道德风纪,也推动地方的慈善事业,以求得官方体制的认可和赞许。
这种与国家权力相调和的道德意识,使得教界和居士团体宁愿依赖道学派劝善惩恶的教化剧,也不愿去肯定明末狂禅对于个性自由和情欲冲突的尊重态度。因为,前者有皇帝老子的撑腰,可令古人享有道德地位提升的光荣感。后者则尝试搁置伦理纲常的束缚,进行一趟灵性的发现之旅,这种激进的方式,总是让古人有「败坏人心」的疑惧感。
直到现在,我们教界仍然希望以值得尊崇与归依的道德人格,来安定整个社会秩序,并以法界的圆融境界,抚平现实冲突无法解决的挫败感。但是,教界对于沉沦欲海的大众,仍然有很强的道德愤怒感和无耐感,认为这是民主社会教育失败的后果,没有导入宗教信仰的课程,才会过度纵容人民追逐欲望和利益。
治疗师:我想现在的教改会人士和心理辅导人员,绝不会把佛教的警世格言列入考量,因为这种「人人受戒,全世界都是好人」的道德推理方式,实在是太落伍了。而且,西方的教育学家与心理学家也已经从青少年问题预防计画中,得到很多推广道德教育的新观点,像道德序阶的认知发展模式、价值澄清模式、生命线的关怀模式等,并设计出很多弹性规画的课程,以培育出「海阔天空的一代」。
这样,学习者对于多元化的利益冲突情境,才不会以「看破自放下,放下得自在」的宽慰心态,陷入「从众(conform)行为」的无耐感;而是以重视个人尊严的心态,尊重每个人都有理性的智能,也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可以建立维持社会正义的对话习惯,并协商出公正的社会方案。
也就是说,民主社会的变迁过程,最需要的是保障公民权利的消极自由,以维护利益公平分配的社会正义;次需要的才是自我完善的积极自由,以理性的公共运用为第一优先,救济社会边缘人的慈悲心则为辅。
法师:其实,佛教皈依的最殊胜处,也是尊重「缘起分析」的理性运用。因此,佛陀当初行脚到萨罗国的村落时,迦摩罗(kalamas)人就向他请教说:「释尊,各种教派的宗教师途经本村落时,都宣称只有他的教义才是真理的道路,其余皆是外道的妄语,让我们产生无所适从的疑心,请问我们要如何找出真正的解脱之道呢?」
佛陀的回答很有震憾力,几乎否定了所有听信他人权威的理由:「迦摩罗人,你们的怀疑是合理的,不要因为古代传说、社会传统、经典记载、逻辑推理、学派观点、师长教诲、个人偏见、常识判断、说者表相、别人谣传等原因,就信以为真。只有经过你们的理性探讨和内观体验,自觉此教义是法相应,是梵行本,能趋向解脱智,趋向涅盘境,就可放心的信受奉行。」所以,佛陀鼓励佛弟子运用这种理性选择的自由权,来检验佛法,也唯有如此,正信才能成为人在娑婆世界的最大福利。
有关这种信仰选择的理性原则,忠于原始佛典的小乘,比较有在强调。像泰国的佛使尊者(Buddhadasa Bhikkhu)就大胆指出所有宗教教义的宣传,常带有刻意欺骗的性质,比起一般的商业广告更具伤害性,所以要教导下一代好好应用《迦摩罗经》的理性原则。
至于拥抱众生的大乘,因为大开方便之门,强调供养佛菩萨的功德,比较有商品化的世俗倾向,也就容易偏废掉这种自我确证的信仰自律权。不过,教界受到这波宗教大乱流的冲击后,已经开始反省在成长营、佛学社团和佛教大学中,全面强化正知见的观察抉择模式,以改善弘法的内涵与品质。
初步的做法,我想也是尊重信徒的「信仰自律权」,不要让他们只知道服从道德权威的善意忠告,去多做善事,而博取僧俗二界的表面赞美;而是要让他们自由组成讨论宗教问题的学习团体,以强化居士团体的「团契」精神,来共同抵制邪信的媚俗观点和眩惑手段。也只有这样,信徒才能有面对自己命运的内在控制权,也才能以「法相应」的认知评价方式,培育出适当对待人生苦恼的成熟心智,对于周遭环境中可能爆发冲突的潜在因素,就比较不会产生过当的情绪反应。很多邪信就是趁你情绪软弱,想为家运求个顺利平安时,就抓住这个利用人性弱点的机会,好好敲你一笔。
治疗师:我们社会工作者当初也是用道德劝导和忠告的方式,叫案主早点适应社会的「正常」标准,就被人家称做国家的「良心警察」,专门替家长式政权进行道德美化和心理消毒的工作。
后来,罗嘉斯(C. Rogers)指出凡是替个人选好行为目标,再用各种手段引导他走上正途的方法,都不可行。只有以案主的意愿或需要为中心,对案主行为症状不加任何解释和批判,才能与案主建立没有防卫心作梗的谘商关系。然后,治疗者才能以同理心和无条件的积极关怀,来让案主能对自己的情绪、经验和行为反应开放,进而卸除性格武装的面具,充分发挥成长潜能,学习以独立自主的心态和整合能力,去处理问题。
而且,罗嘉斯的灵感有部分是从道家来的,他很激赏老子「无为而万物自化」的观点,讲出了他为何主张让案主自由表现本性、自由趋向成长归宿的理由。
法师:关于这一点,魏晋南北朝曾经有过「名教」与「自然」的争议。从老子的「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到庄子的「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都表示出名教的贵贱等级、名分教化和礼仪规范是人性「异化」的产物,会使人的生化之本为「物」所役使的意思。为了保住人类素朴的灵性自由,只有超脱这些道德名目的羁绊,复归自然无为的本性,才能在社会适应的面具性格外,别开一「逍遥放达」的精神天地。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陶渊明告别那沽名钓誉的樊笼后,在《形影神赠答诗》中,抒发他归隐田园的心情: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魏晋玄风虽然在山远水长的人世风光中,奠定了共同悠游相忘的审美人生态度。但是名教的伦理纲常,却因为宋明政权那不容许人民有丝毫脱轨念头的秩序情结,进而跟「天理」同一化,以抬高其求定息争的宇宙地位,好跟佛道两家互别苗头。不过,魏晋玄风的老庄精神后来在我们禅宗身上也得到进一步的辨证发展。尤其是在明朝中叶时,禅宗、心学和市民思潮三者联合掀起「个性自由」和「情感解放」的异端运动。所以,在达观禅师的影响下,李贽提出了「童心」说,汤显祖也在《牡丹亭记.题词》中肯定「有情人」的可贵: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
治疗师:新弗洛依德学派的荷妮(Horney)也主张一种进化的道德律,来指出道德不是压制人的本能状态,也不是良心的内在指令,而是一种实现真我潜能的健康奋斗(healthy striving)动力。
所以,她指出现代工业社会的压力,会让成人过度关怀自己的神经质,而未能给予小孩真诚的温暖和关怀,使小孩没有依靠感和归属感,小孩便会经历一种基本焦虑(basic anxiety),认为自己身处于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并产生孤立无助感。在此情况下,一般人就会发展出「提高自己以超越他人」的需求,并经由自己的特殊经验、幻想、天赋和欲望,赋予自身无限崇高的能力,而编织出自己的「理想形象」。
然后,一般人就接着把自己解决基本焦虑的方法理想化,比如说把顺从理想化为善良、爱和神圣,把冷漠理想化为智能、自足和独立,把攻击理想化为领导、英勇和全能。这种自我理想化的驱力,配合上完美标准的需求、卓越成就的需求和报复式胜利的需求,就会构成一种「追求荣誉(search of glory)」 的强迫性幻想,将自己关在神经质的自负体系中,让各种「应该(should)」的良心指令系统,要求自己立即能达到绝对的完美。
因此,荷妮指出现代人的成长课题便是以「自我研究」的道德权利,来将真我的生命力,导向健康性奋斗的进化意义,以削弱追求荣誉的神经质驱力。免得当他发现无法满足良心的指令时,就会开始陷入自我憎恨的心狱而无法自拔。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魔鬼的协议」:魔鬼的高级诱惑不是用美色和权力,而是无限量供应的道德完美。你知道这种「圣洁光辉」的致命吸引力,可以完全满足你对理想化形象的渴求,因此你宁愿出卖自己的纯真灵魂,来换取世间最崇高的道德荣耀。
法师:在佛陀本生故事中,释尊在菩提树下悟道时,魔王先用欲望和恐惧来探他道心坚固的程度,无法奏效后,就以强硬态度威胁他离开成等正觉的不动地,释尊便反问魔王:「如果你有修过无量布施行,就有资格坐这个位置。」魔王也反问他有谁能做你布施行的见证,释尊便以指尖轻触大地,大地发出雷鸣说:「我做你的见证。」魔王大军就此全面败退,佛陀就说出他的证道歌:多生累世来,觅此造屋者。寻觅未得见,世世苦难挨。今见造屋者,从此勿再造。此脱束缚心,已令诸欲窒。
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出只有以布施行的无相功德,来支持你在战斗最前线的心意智能,才能补捉到最细微的心意执着和期望,才能看清自己的轮回种子是如何把你拘禁在这火宅中。
现在,台湾宗教界的怪相就是反其道而行,有太多众生以布施的有相功德,跟灵能上师交换治病保平安和超度祖先的保证,才促成「教主」的产业景气,永远亮绿灯。而且,中国民间三教合一的宗教气氛,由于朝廷对法义辩论的压制,就反过头来强调善功的计算,又加上从土地公爬升到佛菩萨的补位论调,造成很多修道人没有内观智能的紧张感和警觉性,随便就以「做老板」的心态,宣称自己是诸天神佛的转世化身,特来劝导世人向善。有些人把这种狂妄的教主情结,归罪于禅宗和密宗的圆顿观,其实要怪罪的是民间文化没有法义研讨的品味,才让圆顿观变质,丧失了内观智能的紧张感和警觉性。以前的大修行人念念都专注在智能与烦恼的作战前线,不会低级到拿带领众生做功德的美事来换取神佛位阶的道德光环。
治疗师:北美教会有位著名的灵修作家毕德生(E. H. Peterson),他曾经写过一本书,也是探讨在牧师职分上,如何维持基督呼召的圣洁性。因此,他对虔敬主义和道德主义很有警戒心,认为这会把神缩小为宗教事业的祝福服务,而且会让牧师陷于「对主的需要」和「为主做事工」的分裂之中。最后,牧师有可能陶醉在灵命事工的狂热中,以小救世主的荣誉自居。所以,牧师是要暴露在神(圣灵/风)的笼罩下,学会与自己的无知、恐惧、试探和幻想共处,才能进入信心与怀疑熬炼的奥密中,拒绝用操纵神的代价,换取宗教观光的消费美景。
法师:西藏阿底峡尊者的临终教诲,也是与「出离心」与「利益众生的事业」这个两难情境有关。这个故事非常身有趣,阿底峡尊者要圆寂时,瑜伽行者卡次确请示最后的指导:「此后,我一心禅修,可好?」没想到尊者的回答是:「那是坏事,丢开吧!」又问:「那么,说法吗?」回答还是一样。再问:「那么,禅修和说法并行,好吗?」回答仍然相同。最后只好问:「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尊者这次答说:「打从内心,舍离现世八法,尽此生莫离种敦巴。」
种敦巴居士是阿底峡尊者的心子,在热振寺发展了噶当派的传承。他总是穿着破旧的牧人衣服,到柏树林里禅修。有时他走进树林时,会口念龙树菩萨的偈颂:「世间法者利与衰,苦乐毁誉及称饥。世间八法非我境,一切当作平等观。」 有时又念寂天菩萨的偈颂:「我今求解脱,不须利敬缚。」
种敦巴有次见到一位比丘在绕塔,就对他说:「觉窝巴,绕塔是件好事,不过修一种法,会比这更好。」他心想是拜佛较好,就去礼拜,但种敦巴还是那么说。后来,他去诵经和修定,种敦巴也还是那样说。最后只好问:「到底是修什么好呢?」种敦巴这次的答复连说了三遍:「打从内心,舍离现世八法。打从内心,舍离现世八法。打从内心,舍离现世八法。」
这个故事就是要指出在闻、思、修过程中,如果渗入「现世圆满」的欲望,很容易就会使菩提心脱离空性的掌握,而与世间八法进行巧妙的结合,让你陷入利他与利己的微妙纠缠之中,而淡忘了以出离心支援烦恼心念的转化工程。
治疗师:原型心理学也强调道德光明面会掩盖掉心灵深渊的问题,你一定要面对心灵阴影面的破坏性力量,才能把它转化成创造性的拯救力量。否则你有可能只成为一个道学家,满口仁义道德,却拙于处理情感矛盾的问题;或是成为一个弥赛亚,忙于协助他人,却吝于照顾自己的内心需求。
法师:我承认在这条修行路上,如果自以为道德的话,是一种很粗糙的我执,会有好为人师,光会赞叹布施功德,却不在修行上力求精进的现象。为了避免这种道德自满,莲池大师指出:出家人的德行要以「清素严正」为主,才能本着明道的心怀,不图任何名闻利养。所以,我还是要强调求道者必须以德行为本,不能用任何理由来推脱。
治疗师:这种道德精进的行为,当然是令人叹服的。可是涉及到道德观点的话,如果是简单的善恶两分,也可能会用很粗糙的劝化手段,像是用地狱来警戒众生。这种做法容易造成「自以为义」的性格,企图藉此证明:我以地狱说控制别人生活的动机是正当合法的。我的道德优越感,让我对众生拒绝相信地狱说的愚笨行为感到非常愤怒、绝望和无耐。
所以,美国宗教心理学家詹姆斯(W. James)就指出,美国宗教有股「心灵医治(Mind Cure)」的潮流,为了反对「自以为义」的布道方式,就主张人性的堕落是因为恐惧而非邪恶。因此,人要走出地狱烈火的惩罚阴影,最好也不要在罪恶感的泥沼中,一再吸收悔恨的气息,免得吸上瘾了,猛搞「以上帝之名」要求大家认罪悔改的名堂,到处散播一种蓝调的宗教忧郁,容不下人性中粗犷朴实的康乐心态。
要知道,这种粗犷朴实的康乐心态是来自一切宗教的神秘学种子,强调一种男女情事和万物生死都是那么神圣美好的「神秘性和谐(eso-teric harmony)」。在这种康乐的宗教心态下,人要在潜意识的层面中,培育与「神圣的无限生命流」保持心理接触的自觉,以解除一切由恐惧内部设定好的自卑自苦的习惯性暗示,达成「上帝好,你也好」的状态。
法师:你说的这一点我也颇有同感。我有位女弟子,被她朋友拉去参加清海无上师的印心活动。由于清海把观音法门讲成「听五种天音」,她就觉得很纳闷,跑去发问:「师父,金刚经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不知道师父的看法如何?」结果,清海动了上师的义愤,严厉斥责她的不是。她跑回来找我,请教我事情怎么会这样,我就跟她说:「那是当然,清海在喜马拉雅山学的是印度锡克教的观音法门,后来来台学佛,被察觉知见不正确,就受到佛门的排斥。因此,清海受到刺激,后来自立门户,就自认有无上能力,可会通两教的观音法门。提问这个问题,正好刺到清海的痛处,难怪清海有自以为义的暴怒。如有这个亲身经验也好,就比较不会被什么天音天光的秘密法门所炫惑,可以老老实实念佛,等待净业成熟,佛之慈悲必能应现。」
我想,台湾还有很多夸称自己毫无罪恶的宗教师,专门以列举他人的罪状为贵,也喜好追究别人病症的因果报应,这样才能充分利用人的恐惧心,向信徒收取自认正当的利益回馈。比如说,婴灵供养就是个例子,主事的宗教师根本没有体恤女性在父权制社会的无耐处境,反而是利用女性的关怀特质,玩弄她们堕胎的愧疚感,加重她们的苦恼。对于不当加强内心的罪恶捆绑这一类的作为,《维摩经》里有个故事值得宗教师来反省。故事是说,持戒第一的优波离对两个犯律行以为耻的比丘,依律解说其疑悔,维摩诘就告诉优波离不要照本宣科,以免「着相」:唯,优波离,无重增此二比丘罪。当直除灭,勿扰其心。
第二阶段-从道德情感到灵性情感
治疗师:所以,心灵医治运动指出:能不能有向神性臣服的更生经验,是宗教人与道学家的区别所在。这些运动健将常说一个故事,内容是有人夜行至悬崖边时,失足滑下,还好他抓住一个树枝,就使尽吃奶力气翻爬至树干上坐下,死守不动,可是树根开始松动,他后悔当初不去练攀岩技巧,所以心情很绝望,认为自己死定了,死守也没有意思,干脆撒手跳下去,结果竟然安全降落,原来这颗树只离地三丈而已,他乐得学起印地安人给大地一个深情之吻。
这故事的启示,是在说当你跌入生命低潮时,绝望的潮水自会冲击你自己那堵假坚强的心灵死墙,突然间,过去一生保护自己的所有粉饰措施,好象都付诸东流水了。此时,不要用道德碎片的硬化剂来填补裂缝,那种自我倚靠的骄慢太辛劳了。不妨改用看日本剧那种感动的柔和心境,来弃守自己那道顽强的自我保护墙,让「神性大地」承受我们所有的原始罪恶和道德纠结的情绪石块。
也就是说,只有你完全放弃自我炫耀的意识,不再为了维护理想的完美形象,陷入自傲与自卑的恶性循环。你才能有勇气走入内心的黑夜,承认自己的软弱,就能发现圣灵对你的无条件接纳,浸沐在上帝恩典的喜乐之中。
法师:心灵医治运动这一点,跟净土宗的主张很类似。因为,净土宗也是强调众生若是能承认自己处在罪恶深重和烦恼炽盛的凡夫位,便能发现没有任何罪恶烦恼,可以阻扰阿弥陀佛慈悲摄受一切众生的本愿,然后就能打从心底把罪过的估算心念,转变成感恩的念佛心念。
此外,佛法还有注意到另一点,修行就是不要只用道德意志去强制执行各种戒律,还要有禅定和观慧的心地训练,才能彻底停止天理和人欲的争战,自然放下很多道德意志克服不了的心理执着,并且进入一种自由而开放的「心地大休息」状态。在这种松弛的心境中,我们能很自在地观察所有心理抗拒的出现和离去,并超越主客二分的人为界限,得享万物一体的宁静意识流。
治疗师:这的确是很圆满的健康状态。但是,弗洛依德对此有个质疑,因为他朋友很遗憾他没有重视宗教情感的真实起源,不知道宗教情感是一种「海洋的感觉(oceanic feeling)」,在其中,所有人我的界限都消失了。他很纳闷为什么这么多人有这种感觉,他认为要研究一下这种感觉和婴儿期与外界合一的自我感觉有什么关系,因为婴儿的早期存在是一种与母亲共生的一体感,什么事都有求必应,这种本能的快乐真是「凡人无法挡」,谁要去独自面对陌生且颇具威胁性的外界呢?
所以,他推断海洋情感的角色是要寻求「回复至无界限的自恋主义(restoratioa of limitless narcissism)」,也是寻求宗教慰藉的第一步,试图拒绝所有威胁到自我的外界危险。因此,他奉劝那些想要退回到婴儿期原始心理状态的人,多想一想德国美学家席勒(Sch-iller)的诗《潜水鸟》里头的一句话:「让他在断气之前,尽情欢乐于玫瑰色的光辉下吧!」
法师:这真是弗洛依德的遗憾。佛法的最大目的就是要断除自我的贪恋,怎么可能会让涅盘成为一种「沉浸在子宫羊水里的幸福状态」。其实,这种海洋情感的宗教体验,可以在《华严经》的「海印三昧」中得到印证。由于东方文化肯定人人都有真如本觉,也都能享有「自觉天地与我同根」的天赋权利,历代以来也不乏高僧大德证悟到此「海印定中一时万象炳现」的境界,所以海印三昧讲的东西,粗浅来说可以是海洋情感。但是,为了预防虚假杂染的海洋情感当家作主,必须要涤除所有情生智隔的妄境,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回归到「性海湛然」的「证悟世界」。我们可以参考一下《妄尽还源观》的说明:「云海印,真如本觉,妄尽心澄,万象齐现。犹如大海因风起浪,若风止息,海水澄清,无象不现。《起信论》云,无量功德藏,法性真如海。所以名为海印三昧。」
第四个障碍:修定的自恋症
治疗师:由于西方人没有「众生皆有佛性」的信念,我们不关心这种海洋感觉的纯净度是否相应于真如本觉,反倒是想要了解东方的冥想经验有没有从外界完全退缩的本我快乐成分?也就是说,精神分析的目标是要研究「冥想经验的副作用」,看看那些静坐者是不是有逃避主义者的「自恋式寂静」倾向,或是有躲避「焦虑刺激物」的人格解离倾向。不过,有些精神科治疗师是「一竿子打翻一条船」,反正他们认定你想往那种隐晦而神秘的心理状态里钻,就表示你有心理退化的病态迹象了。
为此,《EQ》作者高曼就被平白糗了一顿,事情发生在他念哈佛临床心理研究所时,跟临床诊断科教授说,他自己有每天打坐的习惯,教授很惊讶,问他打坐是为了什么,而且很快就判断他有「强迫性防卫」症候群。意思是说,他不由自主地依赖这种打坐仪式,来躲避日常生活的焦虑情境。
后来,超觉静坐(TM)在美国风行后,大家才了解打坐冥想比那些「压力管理的减敏感技术」还管用,能够让人真正从身心紧张的情况中,得到深层的松弛解放感。
法师:佛法的传统也很重视禅修过程的负作用,有很多大瑜珈行者以过来人的修证体验,仔细记录下有哪些心理贪执和知性偏见浮现出来,并平心观察它们怎样惹起各种障碍现前,以及实验如何化解平息这些心海的漫天风波。这是一个不得了的修行宝藏,有着各种了脱生死的实验报告。
几乎所有古代的修行大德都报告自己有过贪恋定境的现象,那段时间就很喜欢跟人比较谁的定力功夫了得,谁的法喜境界高超,谁的加持法力深厚。后来,以慧力觉察检点出自己仍有贪、嗔、痴、慢、疑的气息,才知道要把三界八十八品见惑「围起来打」的重要性,走漏一个都不行,要不然就无法证得究竟的果位。
治疗师:照法师的讲法,只知入定来内守幽闲,而不重出定来观照心行,就会有从「原始性自恋」转形到「宇宙性自恋」的危险性。是不是这样子?
法师:没错。南怀瑾老居士就再三强调过「修道没有证果,不能证到空,就是心理行为自己转化不了,所以坐起来,只抓到意识境界造成的一点空,以为那就是道了。」
治疗师:我这里也有个「顽空」的个案。他是一个灵修团体的核心分子,据他说自己在母亲去世时,三天三夜都没睡也没吃,然后脑袋里都没有念头生起,清清净净的,所以他声称自己当时已进入了无我状态。根据我的诊断来看,他是在极度精神沮丧的心理打击下,自我功能暂时退化到瓦解离散的地步,才觉得那时感受不到自我,然后又产生精神错乱的妄想,才会把自己这种「人格解离的静呆症」,幻想成是「无我的空境」。
我想此一个案能给我们一个启示,如果不注意观察心海上本能退化的汹涌波浪,只要打坐修道一下或精神分裂一下,就随时会有盗用经典上心灵净化的华丽修辞,来装饰自身的危险。也因此,精神科医师艾斯坦(Mark Epstein)指出:佛教虽然发展出一套很完善的连根拔除自恋主义的技术,但仍有必要建立一套「禅修所可能引发的精神失调(psychiatric disorders)的分析模式」,以便能判别修道者把禅修经验是以成熟适应的方式,还是以退缩防卫的方式来运用。这样,修道者才能避免掉两种障碍:一个是人格缺陷给禅修带来的心理阻碍,另一个则是禅修自身所引发的业障习气,也会给人格发展造成困扰。
法师:确实是有这个必要。过去禅门虽然注重「禅病的调养」和「魔境的对治」,可这是针对静坐已比较到家的人而言,而忽略了初学者打坐时可能会有的「精神失调」和「神经衰弱」的症候群。在以前,这些症候是被列在「验善恶根性」的「内方便」范围里,内方便就是禅定工夫用心的规范,用心检查的结果,知道这是一种宿习作孽的业障病,就要设法以寂照之心来化解你恶根的病相。没办法修这圆顿止观的话,你就要在佛前忏悔过去世所造恶业,然后发愿累积三千功德,只要够虔诚的话,应该就能把这些业障化解掉。
治疗师:不过,有些喜欢通灵的人在表面悔改后,就急着以定境来「启灵」,并以灵修的神秘优越感,来把自己的负面感受投射到愚痴众生上以将自己的心理扰乱压抑下去,或否认自己有任何侵略性冲动,这样才能无愧地把「自恋者的天堂」加个光环,成为「高等光明体的寄居所」。因此,灵性修行者不能拿绝对真理来替自己撑腰,躲避掉人格发展的种种难题,尤其是婴儿期的心理创伤,你怎么也躲不掉,它已构成你整个人生脚本的基调。
比如说,你修行时有一些感应出现,看到佛、看到光,程度很可能只是外善根相发见而已,但你却忍不住自己的夸大完美化倾向,认为自己已经快成为全知全能者了。一旦有人评击你的自恋倾向,你马上有愤怒、羞辱和嫉妒的反应出现,而且隐约感到一种深层的被遗弃的沮丧感,就表示你还没解决一岁婴儿自我感形成的发展课题。那个课题就是面对与全知全能的母亲分离的挫败感,开始自己的独立个体化之旅。
所以,你未完成的婴儿期心理发展任务,就会跟着你一辈子,你会一直惦念那提供全方位服务的母亲,想回到与她共生的幸福状态,更不想独自面对外面那个坏世界。既然你失去了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那种欲求不满的空虚感就在你体内弥漫,谁也不想一直这样活在「无声的绝望」中,你就会开始追寻宗教上师,把他理想化,连带也把自己理想化,然后一起哀悼那个在坏世界中打拼的自我,一起感应一个天人合一的灵体空间。
法师:你说的这种启灵后遗症,在民间道坛很常见。而且,有些道坛主持人会替自己做「产业升级」的动作,本来以前是请来道教的天尊,后来就改请密宗本尊,请到最后,就宣告诸弟子:「师尊是某某本尊的化身,以前是为防止诸天魔来干扰师尊的道业,才密而不宣。而今时机成熟,师尊方能阐明我弘扬正法的因缘,昭告天下,让众生起欢喜心,赞叹我乃诸佛授记的某某本尊。众生若能赞叹我的驻世功德,必能受我神力庇护,决定往生佛国。」
所以,我们教界也很想敦请DaLai喇嘛在台设立办事处,一方面可提供验明正身的服务,以弄清各方居士团体请来的西藏活佛有没有根据;另一方面,也可搜集各方假密宗之名崛起者的情报,免得西藏教界被这些人利用。
治疗师:依照原型心理学的观点来看,这种「本尊情结」表示出当事者正在接触到英雄神话的死亡考验,却没完成「透过死亡得到再生」的学习课题,而卡死在青春期的「愚蠢骄傲」。
希腊神话中,就有这样一个典型案例。故事是雅典名工匠狄达勒斯(Daedalus)父子被米诺王二世(Minos ii)拘禁在迷宫城堡中,于是他用蜡在木架上黏上羽毛,制造出一双翅膀,准备让他儿子伊卡鲁斯(Icarus)戴上逃走。可是,依卡鲁斯太过迷恋他新得到的飞行能力,为了能看到爱琴海的全貌,就忘了他父亲的警告,飞得太高,导致太阳把翅膀熔化,结果坠海溺死。
这个故事的启示,便是你如果在定境中得到狂喜的灵性飞行感应,又不愿意回到情欲冲突的现实领域,与潜意识阴影力量进行搏斗,就培养不出了悟人之有限性的谦虚心。而你那少年轻狂的心态,便会一味浪漫化自己的灵性野心,让你陶醉于灵性成就的幻象中,直到你那愚蠢的骄傲,惹怒太阳神,就会让你尝到「跌回黑暗深渊」的处罚。
所以,我认为中国的宗教观念因为直接肯定每个人都可成为宇宙光明体,就当然会有一大堆人受不了「成神的诱惑」,当下飞翔,超拔拙劣的自我,进入神佛境界的美妙想象。不像西方的神话观念比较重视人的情欲结构,就会指出你如果想加入诸神的行列,不但会引发诸神的嫉妒,你还要在大地上旅行,历经一连串严酷考验,才能找到你真正的生命道路。
法师:我想台湾很多修行人一出道原本也是很谦卑的,可是道心不够坚固,很容易被某些居士捧上天,共同串连出一个「神圣家族」,编织出一个神佛祝福的荣耀之路。这种「造神运动」往往会有贪婪的变奏曲,图的不一定是物质财富,精神财富也是很诱人的,像是开天眼、打通大小周天等。
有个公案就是在说,修行人忘失修道本怀,以神通自恃,最后自取其辱的结局。故事是说唐朝时,印度有位具他心通的大耳三藏来访,肃宗请南阳忠国师来考验他的功力。国师前两次设定的心念,看猴狲和看赛划船,都被他说中了。到第三次,国师观空时,心如明镜,本迹两忘,大耳三藏的侦测功能马上当机,只好目瞪口呆。国师就劈面给他一巴掌说:「你这野狐精。」
从这个公案,我们可以看出开悟者已经抖落所有的意识习气,就使得神通者对于开悟者的心念和命运,完全没法进行侦测。可是,一般人因为利害关系的考量,宁愿崇拜显神通的假悟者,希望能因此改运添福寿;也不愿亲近开悟者,因为不想被反映出自己心念受内在压力挤迫的窘况。
治疗师:有位研究生知道我是心理治疗师后,也跟我说个神通者的个案。这位神通者是位大学教授,也是个正信佛教徒,很热心佛教的公益事务。可是,修他课的学生压力很大,因为他对课业要求很严,所以学生上课前不仅要花时间准备功课,上课时还要观空,免得有什么内心不满的念头被他侦测到。而且,学生也觉得教授佛法修为这么好,为什么对学生的课业准备状况,会有那么强的挑剔反应?毕竟,他应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由于忙着佛教事务,学术方面的心力投入也是大不如前,那又为何独独苛责学生呢?
我就跟那位研究生说:「有神通的人,不代表他对自己的内在压力,能有智能的法眼。因此,这位教授可能也有很强的自责压力,但是他没办法看清自己的心念作用,便投射到你们身上,以过度严厉的课业要求,来补偿自己学术功力减退的愧疚。」
法师:你说的很对。佛法之所以一再告诫学人神通是成圣的末边事,就是因为这无助于明心见性。可是人类的心念作用很狡滑,它最擅长的就是替我慢进行神圣化的包装。很不巧,大乘经典也很擅长使用跨银河的神通力,来烘托佛菩萨度尽众生的大悲心。结果,很多大乘修行人明明还在观想佛菩萨境界的阶段,却因为急着让自己美梦成真,就中了心念让「观想」变成「幻想」的诡计,自行判定自身证德与佛菩萨无二,已把贪、嗔、痴全部断尽,这样就等于骗自己说:「我已远离一切颠倒妄想,取得合法的本尊资格,可以任意展示神通力来度化众生。」
所以,大乘经典很注重「以空见起增上慢」的弊病,意思是说修行人的禅定工夫极度熟练,已经可以在念念相续之间,防止粗重的烦恼现行,就会认为自己的定境已与空性相应,有能力把生死轮回的轮子停住了。殊不知,修行人若是只有定力而无观慧,就无法察觉微细的我慢已内化在自己心念的所有意向之中,反而会以定境来自我催眠说:「我已寂静,我已涅盘,我已离爱,我已离取。」
问题是既然《金刚经》早已点明远离一切颠倒幻想的前提是「无所得」,为什么历史上制造自己证果传说的人还是层出不穷,与这些明师共舞的众生也是从不缺席?所以,我们在想除了经典的形而上道理外,有没有更具体的检验标准呢?有没有制度化的防护措施呢?这些问题对教界来说,真的是很头大,不晓得你们业界有什么高见?
治疗师:其实,我们在一九七八年就由哈佛医学院两位精通佛学的精神科医生布朗(Daniel Brown)和安格尔(Jack Engler),主持一项「内观禅修行次第之有效性」的研究计画,他们先设计出「禅修经验之简述(Profile of Meditative Experience)」的研究问卷,再加上缅甸内观禅大师马哈希(Mahasi Sayadaw)传承之六位禅修老师的辅助,对禅修者的修持程度进行客观的评量,并依评量的结果将禅修者分成五组,然后再以罗夏墨渍测验(Rorschach Ink Blot Test)来对这五组人施测,以分析各组人对这十张内容不同的墨渍图片的反应特征,是否符合《清净道论》对于各禅修次第的经验描述。法师要知道这些墨渍图片没有任何确定的意义,全凭受试者对此墨渍的自由联想和意象指认,来看他是否会把内在隐藏的一切投射出来。
所以,罗夏墨渍测验可以说是应用心理分析的投射技术(projective technique)来肯定「境由心造」的事实,并主张受试者对墨渍的解说内容就是自我心境的外在投射。比如说,定力组(Samadhi Group)的反应特征是专注于墨渍的纯知觉特色、缺乏内在意象的生产力和少量的联想细节,就正好呼应了心清净品的描述:善心一境性为定,使心及心所平等平正、不散乱不杂乱地住于一所缘中。也就是说,他们习惯把注意力稳定在单一境相,因此他们只看到墨渍的轮廓、颜色、阴影和单调动作等形式元素,而简化了知觉对模式和意象的辨认功能。慧见组(Insight Group)的反应特征是具体切入墨渍的意味空间、内在意象的生产力增加和丰富的情感联想细节,就正好呼应了见清净品的描述-如实观察名色,舍弃对「五取蕴之有情我」的世间想,以确定和澄清有倾向之相的为名,有恼坏之相的为色。也就是说,他们已能举起由定石磨利的观慧之剑,因此他们对每张墨渍图片之间的刺激影响力,非常敏感。而且,他们没有自我防卫的反应,能够如实地察觉到这些活泼意象所激发的丰富心境,即使是夹杂性欲和攻击冲动的资料,他们也保持开放的接纳心态。
最精采的是,布朗和安格尔为了建立进阶慧见组(Advanced Insight Group)和上师组(Master's Group)的评量尺度,特地展开南亚研究计画,找出经马哈希大师认可的十位悟道者,其中九位只有证到初果或二果,列入进阶慧见组,一位证到三果和四果,列入上师组。
所以,你们教界只要运用这个研究成果,学西方法院请精神科医师对这些教主进行灵性智商(Spritual Quotient)的鉴定,即使宋七力和妙天禅师天人合一的道理挂满嘴,只要拿罗夏墨渍测验一测,就可清楚他们的工夫底细,并判定他们是只会卖弄教义的悟境用语,还是有妄想人格的幻觉倾向。
法师:你说这个倒提醒了我一点,就是说禅宗的勘验手段也有用到投射技术。因为,学人若是用义理来回答禅宗的公案,会惹来禅师的当头棒喝,学人被逼得只好发大疑情,以求悟入释尊心印相传的绝对境,再设法把自己所悟到的境界内容投射出来,看禅师给予正向或负向的回馈,然后就此展开一场空性经验的机锋对决和行动剧演出。
这有个故事可说,有位金刚经的批注权威德山和尚认为佛菩萨的福智资粮圆满至少要花上三大阿僧祇劫的时间,所以顿悟之说简直就是在开修行人的玩笑。他心中十分激愤,决定要拉着一车金刚经疏抄,去南方扑灭禅宗的教外别传之旨。结果,他在沣州路上问婆子买点心吃时,就被考了一记外婆禅,婆子问他说:「只如经中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大德要点那个心?」德山马上哑口无言,就去婆子的宗师龙潭和尚处讨教,讨得悟道的气息后,他从此不疑天下老和尚的舌头,还在法堂前烧掉那些疏抄,说:「穷诸玄辩,着一毫致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
从这个故事,你可以看出这种投射式悟境测验带给中国佛教的善果和恶果。善果就是我之前提过的「道业一致」的禅修传统,这种传统之所以能成型,就是由于定力和疑情的结合,会让禅师得到无我的体验,并逼出悟境的各种创意表达方式,以及启发学生的机智引导手段。
可惜的是,这个传统在中国明朝后就断得差不多了,日本因为有「师匠」传统,而且白隐禅师也拒绝禅净合一的折衷做法,就保住了禅的纯粹性。至于恶果方面,就是截断了般若智能的义理基础训练,造成定力完全脱离缘起事相的观察分析,反而是猛往诸佛甚深禅定的方向钻,希望能一念回返如来果位的清净本觉,结果就造成每个人都想修色身与智能身不二的本尊瑜珈。所以,单只有投射测验可能没办法解决这个检验问题,因为民国以来真正有证量的只有虚云老和尚和扬州高旻寺的来果禅师两位,现在实在没有彻悟的禅师能够配合你们,建立考核悟境的评量尺度。也许,只能提醒大家认清禅宗祖师为什么要大悟小悟无数遍,就是因为禅师不断地领悟到自己又被心念的猴把戏耍弄一次了。所以,老参的人都知道:「修行就是认清自己不断被耍的事实」。也就是说,你要学习老参那种细微观察的怀疑心态,才不会随便就被某某本尊唬弄了。
治疗师:法师你放心好了。我们西方科学为了建立客观评量的程序和标准,很重视科际整合的团队运作。所以除了罗夏墨渍测验外,还有超个人心理学家肯恩.威尔伯(ken Wilber)吸收印度近代四大圣哲之一奥罗宾多(Sri Aurobindo)的圆融瑜珈(Intergal Yoga)论,建立圣者道的超个人病理学(transpersonal pathologies),内容有灵能失调症(Psychic Disorders)、自性光明失调症(Subtle Disorders)和如来智藏失调症(Causal Disorders)等三种临床症候群。灵能失调症候群又可分成九类:
1.灵性能量的自发性觉醒:当拙火(Kundalini)或气脉的能量突然被唤醒而到处乱窜时,轻则造成生理和心理上的扰乱,重则造成对身心的毁灭性影响。
2.通灵的精神官能症:当你本身有乩童体质,人格结构有神经质、自我认同漂浮不稳定、妄想的精神分裂症倾向时,容易因通灵的缘故,产生暂时性的精神崩溃。
3.灵能膨胀症:当你自我结构有残留的自恋倾向时,会拿灵性能量的经验来膨胀自我的特殊性。
4.错误修法引发的结构性不平衡:当你误练灵修技巧时,可能会引发中度的浮动性焦虑,或是心身转化症(如头痛、心悸)。
5.灵魂的黑夜:当你一度体验过美妙的光明境界后,这些极度愉悦的觉受会渐渐消退,使你陷入深层被遗弃的焦虑。
6.生活目标的分裂:当你徘徊在弃世出离和红尘打滚的十字路口时,会有很严重的痛苦和心理瘫痪的感受。
7.虚假性苦受:当你的心灵轴心中,仍然残存着存在主义式或精神官能症的污染时,如果去内观一切皆苦的苦谛,会有过度夸大的心灵沮丧感,而让生活观飘出酸败的味道。
8.生命能失调症(Pranic disorder):当你观想或专注有不当之处时,会使体内的生命能管道过早开启或是产生能量乱流的现象,因而引发剧烈的身心症候群(如肌肉痉栾、猛暴性头疼、呼吸困难等)。
9.瑜珈者疾病:当你练瑜珈到达上师的程度时,又肯以灵性能量加持弟子,高等灵性能量会让你的低等生理系统「过度负载」,因而产生小从过敏、肠疾,大至心律不整、癌症等疾病。
法师:很多人修定的目标就是要打通气脉,得到特异功能,却不知道神通境界和神经症状是并生的。所以,这些人对你所说的灵能失调症候群,不会有很大的警觉性,反而有一种迷醉的快感。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前一阵子大陆气功热时,气功师一发功,每个人是如痴如醉,陷入集体的歇斯底里狂潮里。台湾最近也有个太极门的案例,里面就有一些人练功时附灵变成乩童,或在潜能开发时变成精神错乱。
我们姑且不论太极门装神弄鬼的医疗行为和老鼠会的招募方式,是多么的具有本土商业的风格特色。我觉得,更值得非议的是「启灵」这种对禅定特异境界的期待心态,不仅让定力的培养偏离了「减轻身心压力」和「住守寂悦心境」的本意,还让修定的目标完全脱离了智能开发的范围。
所以,我们碰到这一类发生问题的人来佛门求救时,一般是相应不理,叫他回家多念金刚经就好了。不是说佛门没有悲心,而是这一类的人有些问题并不严重,只是来考较师父的功力有多高。有些人问题是真的很严重,有时我们心软跟他指导一下调治方法,没治好的话,就会被他们在外面说得很难听,甚至说他们的症状全是法师害的。
因此,我深深觉得台湾要有专业的精神科机构,来对这一类喜欢参加「灵能开发讲习会」的人,进行生理异常和心理异常的状况评估,才能防止某些人格结构不稳定的人,被诱发出各种错乱妄想的「灵动」状态。而且,说不定可以过滤出一些有教主情结的潜在危险人物,先行辅导一番。
治疗师:我们西方倒很少有这种启灵的困扰,就算有,也不会让教会的驱魔师处理,而会转介给专精宗教病理学的精神科医师。但是,我们深受到一些狂热教派集体自杀事件的冲击,于是政府和民间基金会才开始重视「狂热团体之心灵控制问题」的防治计画。
我就有一次支持狂热教派个案的退教协谈经验,是和她家人以及原信徒合作。我们首先要设法安抚个案的燥郁症状,因为她被灌输了「叛教会带给家族恶运连连」的观念,她就很恐惧整个教团会谴责她的背叛行为,所以她的情绪状态就在忧虑和焦燥两极之间来回。其次,我们要设法打破她的催眠状态,以恢复她的现实判断能力,让她了解到那位她很崇拜的教主,实际上是运用宗教的神魔对立观念,制造她对教团神圣任务的认同感,并以教团成员间的强烈连带情感,邀约她加入教主空想的「末世唯一可得救之战斗阵营」。
还有,西方教会也开始对想当牧师和神父的人,进行精神鉴定的评估报告,以免招揽到一些容易接收到「神之启示」的妄想症患者。因为,这一类患者在暴露出审判罪恶者的教主妄想前,往往表现出非常热诚的虔敬心,你如果没有审查宗教型精神障碍的临床经验,根本无法辨识出来。
法师:我在京都时期,也曾去拜访筑波大学社会医学系教授小田晋,询问他对日本新兴宗教的看法。他指出,新兴宗教很擅长用「守护灵」和「恶灵」的二分法,配合一些有集团性催眠作用的咒术仪式,来让信徒从治病和消除生命不安感的双重收获中,建立无批判地服从教主绝对权威的崇拜心态。这一点,德国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也有指出来,他认为东方文化的救赎主义带有浓厚的「开悟」贵族气息,没办法形成市民团体的实践共识,反而往往为了顺应民俗大众的需求,变成巫术性的偶像崇拜。
所以,我认为宗教师的操盘心态很重要。如果我们法师也只知道强调定境的光明想和咒语的净化力量,来满足众生吉祥悦意的需求,那就跟新兴宗教没什么差别可言了。就像我们会赞叹定境中十方诸佛对众生「信解如来」的功德,给予无限量的祝福。外道也会如法泡制,赞叹定境中无生老母、太上老祖等对原灵「认祖归宗」的虔敬心情,会给予无限量的福报。也就是说,中国文化经过一千多年来「神佛交融」的过程后,各种新兴教派的问题已经不是以「正统」招牌来贬斥「异端」是邪教的手法,就可以解决了。
因此,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法师自己要「正本清源」,不要把智能只跟面见诸佛的深定联机,而要让智能回归到现实社会的烦恼体验脉络。这样才不会让智能假托定境的华丽宇宙修辞,遁入「离垢本觉的无菌包装」之中。因为在无菌室之中,客尘烦恼的现实存在性已被极度稀释,有佛菩萨护佑力量可依靠的般若波罗密,就轻易跳开了心之实体性的观察,只跟无始以来的无明缠斗,结果造成「四念处」法门的名存实亡。
最糟糕的是,有些大乘法师对此完全没有警觉,还继续无意识地以佛菩萨的护佑力量,打压小乘阿罗汉的「自了汉」作风。我去东南亚时,就受到小乘僧侣的严正抗议。他们指出大乘僧侣既不实修「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的四念处法门,又专拿佛菩萨的善巧方便法门来取代,小心这样会堕入佛陀所说的无色界定中各种识阴妄想的陷阱。我只好跟他们说:「很感谢你们的忠告,我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中国佛教的现况是以最安全的念佛法门为主。」
治疗师:我来台湾的时候,就觉得你们的打坐怎么跟泰国的禅修差那么多,害我一直想不通你们的静坐为什么会分成两截,一边强调那种菩萨根器才观得起来的跨银河的佛性空间,一边强调那种凡夫根器可锁定住的调气息的养生空间。听法师这么一讲,我总算想通这其中的关键。
当初,我们哈佛医学院对于印度上师如何从定境中得到咒术力量也不是很感兴趣,因为那涉及到自我从时空环境中完全撤离的问题。根据精神医学界对这个撤离过程的了解,很多人会因为「全能的幻想」,而耗弱了客观审视现实环境的能力,连带也无法察觉到人我接触的生命意味,因而跑去追逐指导别人的快感。有关这点,唐望(Don Juan)也曾说过:古代的巫士执迷于巫术技巧的应用,一心追逐控制他人所能带来的利益。现代巫士则执着于巫术本质的探索,追求知觉自由的最大可能限度。
所以,从社会医疗的观点来看,我们认为静坐的养生旨趣反而比上师的咒术力量更能利益众生,也更少副作用。我们一开始感兴趣的是静坐的「松弛反应」面,因为这有助于解决自律神经失调的问题,可以减缓压力和焦虑的折磨力量,对于高血压和心脏病的治疗很有用。而且,我们的心脏科医生班逊(Herbert Benson)认为,不必花几百块美金去超觉静坐那儿,跟上师领一个不得外泄的梵咒,因为只要你用任何简单的祈祷词来取代,也一样能发挥治愈的力量,达成深层松弛的效果。
于是,班逊医生决定进一步研究松弛反应和宗教信念结合,能够发挥出什么样的信心效应?以及「信心效应」和「安慰剂效应」有何不同之处?因此,他趁一九七九年DaLai喇嘛访问哈佛大学时,当面提出「静坐的内在控制作用和信心效应」这个研究计画。DaLai喇嘛认为这个计画在说服西方人相信宗教修行的精神力量上面,或许比宗教哲学的说明更有效一千倍,就答应安排三位修行高僧来配合这项研究。研究结果显示,这三位高僧的拙火瑜珈可以控制人体的生理机制,产生强化气血循环的热能,使手指与脚指的皮肤温度提升五度以上。
此外,我们也了解到西藏医学很强调医生要帮助病人建立对佛性的信心,以培养内在的灵性勇气,来容受业力的困扰,并激发出人体自然自愈力。这种信心效应似乎能根治长期慢性病,跟安慰剂只能暂时解除病人的病痛感受比较起来,有更深层的治愈效果。因此,班逊医生开始强调在演练松弛技巧的过程中,让病人默念个人宗教祈祷词(如「求主垂怜」或「阿弥陀佛」),就可强化病人对自愈系统的信赖感,加速病情的自动消退过程。
第五个障碍:修慧的认知失调圆舞曲
法师:这种信心疗法在大乘佛教有非常悠久的历史,因为大乘主张人人应信解如来法身的果德,才能以智能查证「疾病本空」的道理,让地、水、火、风等四大失调的苦患自动消失。问题是这种「观析治病」的智能法门,没有几个人做得到。所以,天台智者大师指出玄观不行的人可以令心王住于丹田、足下或患部,或是善用各种呼吸气息的调节法门,也能除灭病苦。但是,没耐心修止观法门的人还是很多,这些人就得靠修福忏悔或是持诵咒语的方便法门,才能得到治病效果。
你看,智者大师把信仰疗法分得多清楚,从最高的玄理观照层次到基本日用的止观法门,再到紧急救援用的忏法和咒术,真是中国史上第一个试图「打破咒术迷恋」的医学分类原则。日本天台学者安藤俊雄就指出,智者大师的医学思想可说是集南北朝时期医僧学派之大成,而且其检知善恶根性的分析方法,具有近代精神医学的性格。可惜,中国佛教不像西藏佛教有教权制,没办法有医僧组织来继续研发佛教的医学思想,所以智者大师的止观医学经安史之乱后,就差不多失传了。
有时我深深觉得历史在开信仰疗法的玩笑。你想想,古代人在欠缺医疗服务和医学知识的情况下,被迫要追求无形面力量的支持,因此由各类神佛经纪人开发出来的信心疗法简直五花八门,吃香灰和喝大悲水是最经济最普遍的,助印善书和念大悲咒也很流行,习静养生的反而很少。可是,现代人在心理压力倍增的情况下,反而学会欣赏习静养生的法门,以减轻过度依赖药物的情形。
想当初,各种西药引进台湾后,信仰疗法的地位就一落千丈,沦为神棍骗饭吃的玩意。直到成人的慢性病没办法根治的情况很普遍后,很多神佛经纪人又因为渴求咒术力量的市场需求,开始以新兴教派的组织方式重拾信仰疗法的饭碗。而我们正统佛教才又因此机缘,开始重视信仰疗法的科学研究。
不过,有你们哈佛医学院这种努力,至少可以帮助我们快点找出信仰疗法的科学法则,揭开它过去的神秘面纱,好让信众了解治愈的关键不在于师父的加持力,而在于你对师父的完全信赖。这种师徒的信赖关系会发挥某种「自我暗示」的作用,让你产生一股生命得到安顿的归属感,因而激活了潜意识的自愈系统。所以,我跟一位徒弟说:「当你真正相信宋七力会把神力送到你身上时,你的安定心情会自动活化免疫系统的功能,让病情好转。问题是宋七力会借此移情关系,强化你对本尊的偶像崇拜心态,却不会向你说别相信那套本尊最神圣的屁话。可是菩萨却会劝导你不要因为有求必应的护佑力量就崇拜别的神威,那没什幺意义。真正的重点是在?借此灵验的感应力量,让你信任集体潜意识深处那儿,还是有股慈悲能量在运作。每位菩萨的初发心都跟你一样,经过这个感恩历程才加入诸佛的悲愿阵营中。所以,我们希望你也能以这种对大爱的基本信赖感,自然地以感恩心情学习菩萨的作为,让人世间再度充满爱与信赖的关系。」
治疗师:没错,新兴教团的门徒往往有很顽固的情感转移现象。他们很容易退回到童年依赖父母的心理状态,认定上师就是神圣父性或母性的化身,而且不太容许旁人用理性的观点来讨论这件事。我们发现有很多大师认为这就是完全「臣服」上师的表现,绝对不是对于上师的病态依恋。因此,这些大师会刻意营造更多「个人崇拜」的仪式,搞到最后,什幺东西都可以变成上师的加持物,上师的相片也成了最大的安慰品。
此外,新兴教团为了募集建造「上师王国」的资源,也喜欢制造上师崇拜的集体欢乐气氛。所以,他们只允许你把沉浸在上师神性面的热度不断提升,却绝不鼓励你把讨论上师人性面的意愿付诸行动。因此,这就更加会让上师和门徒间的信赖关系变质成一种「共依存(codependacy)」的状况。
也就是说,上师会扮演弥赛亚那种救世主的角色,否认自己有任何个人需要或人格阴影面的问题,一心只想拯救在红尘受苦难的门徒。相对的,门徒也自甘卑微,放弃一切自我主张,投入上师的保护伞之下。
我们治疗师对于案主的情感转移,虽然有时不免还是会陶醉一下,但基本上是抱着十分提防的心态。因为,很多案主找到合他们理想父母或理想情人品味的治疗师后,许多找不出原因的病痛就消失了。他们很高兴,不过我们内心可就挣扎了。因为我们很清楚这是典型的「依赖症候群」,我们必须考量案主的心理危机是否已经缓和,好来决定何时撤除对于案主的心理支持,转而鼓励案主以心理成熟的独立性,来面对自己的情绪障碍问题。否则,一直让案主盲目依赖我们的权威角色,他们就永远没有成长的机会。
法师:说实在的,在解脱道上,修行人有太多无力感,谁不想找个上师来依靠。而且,禅宗和密宗里,有太多讲上师和弟子间「以心传心」的美丽传说,这都会强化弟子「万里找寻终极上师」的渴望,也给了新兴教团的教祖可乘之机。因为这种渴望会蒙蔽弟子的理性判断力,使他们想说要「放下自我」,好好享受一下身为「上师迷」的快感。这种心理跟新人类以「刘德华歌迷」身分自居的心理,老实说没什幺不同。所以说,对于上师的崇敬和迷恋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讲到这点,我又要回顾佛教发展史了。当初,释尊要灭度时,一再强调我不会像婆罗门上师一样在掌中握着秘密教义不放,也不想让整个僧团有依赖我的心态,你们只须安住于生命的缘起法,如果你们对于苦恼还灭的教法和僧团戒律有什幺问题,就以对待朋友的方式来发问,不要因为太过尊崇如来,而保持沉默。所以你想想看,这种强调众生皆有平等的资格,作为共修缘起法侣的做法,根本不能被印度的种姓阶级制度所接受。也因此,大乘佛教为了适应印度的生存环境,开始采纳婆罗门上师的做法,但佛教上师的殊胜处是正观缘起法的般若智能,不是印度教上师那种梵我合一的神圣实在性。所以,解脱还是要靠观照能力的开发,不能靠神秘的解救方式。
可是一般人的心态还是渴望与神圣实体合一的宠爱感,那种观照我执的共修盟约就不是很讨好了,而这就会产生认知失调的心理冲突。于是,众生都在纳闷解脱到底是要靠自力修行,还是要靠他力救济呢?而这也就给各派教祖一个经营空间。新兴教团最典型的做法就是,把神秘的救济手段和世俗的快乐主义结合起来,并鼓励你只要投入教祖的神圣家族,就可抹煞掉过去人我关系经历中一切不愉快的无助感,反正世间事物一切虚幻,唯一值得留恋的就是教祖的大爱。
毕竟现代人最需要的附加价值就是快感的享受了,如果要他们不玩以上师为核心的拯救游戏,而要老实地面对现实的自己,那就需要开发观察自我的知性乐趣,你才会发现真正可贵的上师就是你周遭的人,他们都是业力的神圣工具,好让你能领悟缘起法的真义。
治疗师:我想,上师之所以受欢迎,跟现代人的忧郁症有关。而东方人又特别会压抑自己,不太敢倒出自己的情绪垃圾,再加上为了掩饰自己长期的情绪低潮,还要费心替自己的忧郁症戴上各种「身体不明苦痛」的面具。所以,在活得这幺累的情况下,我观察到很多中年妇女抒解心情的方式是去庙里当义工,从师父那边找寻安慰。师父这些把人生看开的乐观话语,会让她们提醒自己不要再陷入悲观和绝望的负面情绪和想法里,就把那些无法尽如人意的事情当成是消业障好了。
问题是这种看开一切的宗教信念,跟积极思考的功能一样,在掌握自己心念的动态时,重点只摆在「善的意志」上,弄得大家只能讲美好感觉的话,不能讨论和分析人事是非的复杂缘起,而牺牲了对人性欲望和阴影面的深度认识,并把这部分问题以「一切随因果,自作自受」这句话带过。我是觉得这样的话,信徒根本没法培养如实观察生命缘起法的智能,难怪他们会随便投靠上师,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命,这些都是低自尊、无自我主张的表现。
法师:你的担忧我很清楚。我有次就跟徒弟开玩笑说:「你给小孩灌输林清玄的光明思考后,会不会担心小孩因此不知提防人心险恶,而又去买刘墉的《我不是教你诈》给他们看。」结果,我徒弟真的跑去买,还说:「师父啊!现在排行榜上,已经不是林清玄的天下,也许是扫白、扫黑、扫黄、扫宗教的结果,《我不是教你诈》已是一路长红。」我说:「别傻了,林清玄只是转战有声书市场而已。其实每个人都有洗洗光明浴和小心黑暗路的需求,只不过我们这个社会以前特别会把宗教打压成黑暗悲观面的东西。所以,你看天华的《西藏度亡经》出多少年了,即使这本书得到国际学界的肯定,也没有引起社会重视。直到对死亡的恐惧被临终关怀的理念取代后,社会才重新肯定每个人都有了解死亡的需求,因此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也开始红了。」
所以,从心灵书风潮这种光明面、和宗教乱流大放送这种黑暗面的光影交错现象,我们正统佛教也开始思考佛教「人间性」可能要多配合各种人间科学的知识,才能避免宗教信念被滥用的危险。也就是说,人间性的重点要从以欢喜心做功德,转移到与善知识论人生智能,才能让宗教信念不会只抱着光明和谐面不放,而能对人性的整体构成有更深刻的认识。在这一点,我很佩服天主教为了面对二十一世纪的宗教融合课题,进行「纠正历史」的计画,对于天主教教义的「反犹太错误」,向犹太教领袖道歉。同样,中国神佛交融的过程也快两千年了,实在是有很多历史教训值得重新学习和探讨。可是我们的进度实在很落后,像是有关净土宗的讨论,往往落入宗派是非的窠臼,一直没办法用思想史的角度,来深入讨论这些宗派信念的历史生命。
治疗师:所以,我们在强调静坐的「松弛反应」面和「信心效应」面之后,发现有些病人不在乎自己是否进入松弛状态,反而狂热到坚持只靠宗教信念的力量来击退疾病,就觉得这实在太离谱了。因为,很多病痛与你个人的情感困境有关,如果你不去观察病痛背后隐藏了什幺情感冲突,反而是把这个病痛判定为业力作祟的报应,那就根本无法以宁静的心情接纳这个病痛的考验,去领悟到病痛的生活启示。
比如说,很多中年妇女会有「腹部胀气」的慢性症状,医院检查不出肠胃毛病,去神坛和寺庙消灾解运,也没多大的实质帮助,最后就冒着被人怀疑精神病的危险来看心疗科。我发现这些妇女同胞都是「怒气往肚子吞」的类型,她们从小就被教导不能表达任何焦燥情绪,要温柔照顾家人的生活需要,因此在腹部累积的感觉和情绪就开始抗议,要求宣泄。可是她们对于愤怒感的流露很恐慌,怕会失控,觉得还是闷在肚子好了。所以,她们还几度拒绝用捶枕头的方式去纾发肚子里的负面情绪。我就告诉她们要用平常心,来欣赏自己经历愤怒感的整个宣泄过程,就会知道「看护负面的感觉」和「诉诸伤害的行为」是两码子事。然后,她们就觉得松一口气了,并且了解到只要多让感觉能自然的宣泄,不但腹胀的情况会自然好转,也不会去做出一些变相伤害自己和别人的行为。
其实就信心疗法而言,成功的案例固然是有,失败的案例更多。所以,病人在病痛一直没根治的情况下,有时会对「科学的生理松弛」和「神秘的宗教信念」这两者,不知怎样取舍,而陷入认知失调的惶恐不安之中。因此,我们开始把重点转移到静坐的「正念观照」面,以辅导病人不要拿宗教信念把病痛化成仇敌,也不要对病痛产生恐惧和抗拒的心理。就跟临终关怀一样,我们鼓励病人把病痛当成朋友,好好观察自己对病痛的情感反应,并且要向心灵深处探索出一个包容病痛的直觉空间。不过,这主要是受到小乘内观禅的启发,像智者大师的玄理观照,我们是觉得太高远了,有点不太实用。
提倡这种正念训练的医师,主要是波利森科(Joan Borysenko)和卡巴金(Jon Kabat-Zinn)这两位。他们在哈佛医学院的教学医院中,设立「身心互动诊所(Mind/Body Clinic)」专门教导病人由正念训练来觉察身体感受的流动和变化(minding the body),然后病人就能发现这个「苦受的观察者」竟然可与心中那些忧伤的感觉内容分开来,而且对于那些折磨人的思绪和压力感,也不再那幺容易惊慌失措,因此就逐渐能不再扮演「病痛的受害者」。
如果病人练习得力的话,就能放开「我无法控制身体」所引发的无助感、愤怒感和紧张感,并能以丹田为中心来活在当下,培养注意力的柔活性,以开始修复心灵创伤的工程(mending the mind)。
虽然,我们采用小乘的正念法门,让病人了解观察者和受害者的区别,但是我们很尊重身体的生物性情感,也很重视病人的自我认同是否健全,不会去鼓励病人厌离色身,观身无我。因为我们观察到很多误用无我原则的案例,他们通常都有内在空虚感,对于自我成长的心理课题和社会历练也不是很感兴趣。所以,他们觉得佛教讲那些无我的话很贴心,这个世间确实没什幺值得奋斗的,这个身体也一定会败坏,整个大环境的气候都跟我内心的萧瑟感很相近。因此,他们干脆否认自己有任何「生命不完整的感觉」存在,这样的否认明明就是一种自欺,他们却认为这证明了自己达到「太上无情、至人无梦」的境界。
法师:唉!你说到我们最困扰的问题了。在过去,这种不当运用厌离观所造成的伤口,贴几块「人生淡泊乐逍遥」的OK绷,就可以交待过去。现在的话,如果光讲形而上的乐观信念,不但没办法抚平现代人内心的骚动,可能还会被弟子反质询一番。
我就曾被一位感受细腻的弟子质问过一次:「师父啊!你上次说,只要打好无常观的地基,就可降低欲求和期望,达到逍遥自在的境界。我照做的结果,心情是比较安定,可又觉得自己好象变得有点情感麻木了。师父就教我别忘了大悲心的天花板工程,我也尽心装修了,可是我觉得自己好象光会怜悯别人的苦难,却不会疼惜自己的灰暗地带。师父,你能不能老实告诉我,你从观照人生无常到生起大悲心的过程,有没有过任何我这样的感受?」我就说:「当然有啊!你的情况就是古人说的枯禅,师父以前也有这种生命热情的窒息感,还想把它美化成灵修的清贫境界。后来,我看到耶稣会的灵修文献,内容说皈依者在现实生活的风暴中,神枯和神慰会交替出现,只有老实面对人性面的混乱感受,才能带我们进入更深的感性皈依与自我蜕变。我才恍然大悟到自己误把专注和放下的技巧,拿来压抑和避开过去的创伤和心结,这样子做,实在是有愧于释尊的中道教诲。」
所以,我那时就开始重新思考释尊修苦行的动机。你要知道,他当时已经修成无色界定,早就可以在定境中安享灵性的喜悦,只要继续打坐下去,求得梵我合一的神圣恩宠,是绝对没问题的。那他又何苦只为了出定后的现实烦恼,去过六年的苦行生活呢?
佛教经典中虽然没有描述释尊这六年的心情故事,可是我觉得他一定比我那位弟子敏感一万倍,所以他才能毫不陶醉于入定的灵性喜悦,反而以最剧烈的苦行实验,去试图超越出定的现实苦恼。可是,那时苦行林的苦行者会互相比较虐待肉体的程度,以评估谁对梵我表态的忠诚度最高,好确定自己可以赎回那脱离轮循环的灵性自由。
你也许会笑说,这是一种悲观主义和赎罪情结混合而成的精神病态,但是古人认为只有加强感官的痛苦警讯,才能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沉迷于感官快乐,因为感官就是令人与神隔离的监狱。所以,当你们中世纪各地主教的私生活太过腐败时,也才会出现这种专修禁欲苦行的修士传统。也因此,释尊足足花了六年时间才开始质疑说:「苦行固然肯定了我的宗教热情足可抗拒世俗的情欲诱惑,也能证明自己是一位圣洁的牺牲者,可是苦行有助于真正的解脱吗?」
我想,他也开始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有股呐喊:「我窒息所有欲念的代价,难道只是换来服从梵我的圣洁之名吗?这种把自己极度卑微化的苦行生涯,跟把自己极度伟大化的修定生涯,难道不是两个极端吗?」释尊决定听从自己内心的呐喊后,就拖着极度疲累的皮包骨身子,走出山上的苦行林,来到山下有菩提树遮荫的梵志村,看到村姑拿乳糜来供养时,他很坦然的接受了。我在猜,他那时的感受应该是:「我不再想为了向梵我表态的苦行癖,而硬是毁了当下这一刻的美感,也许这就是中道的开始吧!」
后来,释尊在菩提树下打坐时,他对那种「强迫自己停止呼吸是最接近梵我」的苦行信念,也不再理睬。反而,他开始学习去欣赏自己的出入息,并在一呼一吸中,去仔细观察烦恼念头的浮沉起落,观察到最后,发现这些烦恼心念的内在压力,能够用一种既公正又慈悲的注意力加以解消,而获得苦恼息灭的清凉滋味。这种注意力又称「净法眼」,能够帮助我们看清「本心妙用」如何被「自我情结」堵死的过程,并争取到「苦恼条件」与「苦恼反应」间的缓冲空间,以如其所如地观察到烦恼的本来面目,进而释放掉这些过去会激发你苦恼反应的情绪障碍。所以,我很赞同你们处理「宗教信念偏执狂」的做法,强调静坐的正念观照面来均衡信心效应面,正是符合大乘「信解并重」的精神。
治疗师:不过,你们慧解的对象可是那种非常形而上的玄理,专门说些烦恼即菩提的圆融话语,来让骚动不安的心可以暂时进入冬眠状态。虽然这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办法,可以用绝对真心的超越主体来包容经验主体的现实烦恼,让信徒在烦恼的当下直下感受到一种形而上的道德安慰。你们也许会说这是「圣人拨转人心之妙用」,让众生可以把注意力的焦点从「盲目的生存意志」转至「如来藏的灵性子宫」。我们觉得你们这样做,等于是掉头不管产生这些烦恼的人性动态和历史情境,而光讲只要你信这个「真心灵知」的话,念头一转,这些烦恼马上可被菩提心念所取代。这种焦点转移固然催生了中国素以「圆融无碍」而自豪的人生哲学,但却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固着(fixation)现象。
我举一个案例来说好了。有位妇女来找我说:「我先生是位修行段数很高的人,拥有一群跟随他的同修。可他为了领导那个小团体,冷落了照顾家庭的责任。我也算了,不跟他计较。气人的是,他还说自己这样是为众生而活,那我为家事而忙碌,难道就比他低级吗?但是每次一吵起来,讲理又讲不过他。」我就跟她说:「修行人喜欢用道德劝说的方式来帮助人,有时一弄不好,关怀别人的苦恼问题往往就变成干涉别人的行为意志。如果,关怀变质为干涉的比例愈高,表示他的支配欲愈高,相对的,同理心也就愈差。所以,他可能认为倾听你内心那渴望家庭亲密的声音,会让他没办法在同修面前建立那种领导者的形象。如果是这样还好,最怕的是他用那种高标准的道德期待,来要求你不能有任何不满的念头,并认为这是在磨练你,帮你消业障。下次一定要把他请过来,我才能确定他的情况是如何。」
后来,我跟这对夫妻谈过一次,发现他果然心心念念都固着在「灵性母胎」的回归意向,并以此为正当理由,来回避对妻子的情欲苦恼做出适当响应,还叫她当以「死后的灵性归宿」为重。可是,他却没注意到自己的正念架构中,隐藏了这些心理固着的盲点。这种注意力的扭曲,使他也无法去正视老婆那儿隐藏了多少伤痛、怨恨和无耐的愤怒。
其实,这个丈夫的情况在台湾很普遍。比如说,很多台湾的修行人就说:「情绪智商有什幺大不了,讲的不就是先学好做人,做事才会成功而已嘛!台湾人就是崇洋,不识自家货。中国人生哲学所讲的灵性智商不仅包含了情绪管理,还包含了生命的终极意义。」
我对于这种以SQ吞没EQ的人,也只能奉送他们一段话:「人性的状态是既冒险又不确定的,高明的人生理念固然能让你开启关怀灵性生命的契机,但也有可能让你关闭了观察人性动态的契机。所以,在你还没辨识出自己有过那些情绪创伤之前,千万不要去度人。相信我,人们可以辨识出来你是真的诚实面对过自己的生命,还是空谈人生理念而已。」
事实上,高曼对于SQ也是有一定的掌握。他在写《EQ》前,就写过一本《冥想的心灵》,书中处理过静坐的松弛面、信心面和正念面,并指出冥想可以减低你面对心灵阴影面的焦虑感,并帮助你察觉到内心各种异化掉的分裂状态,然后你才能清楚看出这些苦恼状态的心理意义。
但更重要的是他早期所写的《活生生的谎言和简单的真理》一书,书中专门处理东方人一直碍于情面,而不愿意面对的「注意力偏差」现象。他指出人们为了阻断痛苦事实的焦虑感,会用一套活生生的谎言来自欺,以封闭自己对特定事项的注意倾向,而形成注意力盲点。
比如说,我以前所举的案例几乎都是因为宗教信念的种种偏见,毁了自己深观生命缘起的开放性。最典型的就是那位先生,为了降低自己大悲心没有圆满成就的焦虑,就用「我度众生是帮我积功德」的谎言,来强化自己「弥赛亚」的性格武装,对于老婆的受害者情况便可视而不见,而全力巩固自己对同修的支配权威。
法师:你还真有够猛,怎幺又揭露出我们另一个痛处呢?东方宗教的性格向来就是教人把经验世界的自我看淡,好认清「今生今世只是来作客」而已。这也许能帮你把事情看开,人生观变得比较洒脱;但也有可能助长你怕生死轮回的心理,而对于人我之间的情感往来特别敏感,认为有拖累我堕入六道的危险。因此,如果没有用智能来切入当时的人性状态、文化条件和历史情境,就有可能让修行变得很偏激,像印度人那样用苦行来谄媚梵我;也有可能让大悲心变得很功利,像中国人这样用功德来谄媚佛菩萨。所以,东方宗教智能最关怀的课题就是:在神圣真实界和世俗现象界的紧张关系中,找出中道的真正可能性。
因此,你也要对中国佛教的圆教哲学体谅一下,它有它的历史阶段性贡献,一方面是结合中印文化,完成中道的思辨形而上学,把所有佛陀教法做出判别和安顿。另一方面,这种中道的圆融教理又促成了禅宗把修行融入生活实践的中道创意,「平常心是道」这句话就是要逼显出圣人能够「即空即假即中」的道理。
但很可惜的是,禅宗这种圆融无碍性,大幅减低了「转识成智的紧张感」,然后又把「缘起法则的客观分析」放在一边,造成宋明理学家顺利的用「天理良知」全盘取代禅宗祖师的「空性经验」。从此,中国三教合一的主流都是以「人心之仁德感通」来证得「人与天地万物浑融为一」的境界,做为主要论述。也就是说,中国佛教的空性论述终于被新儒家的道德形上学打败了。
为什幺中国佛教在明清时期会败得这幺惨呢?如果是别人的话,一定会讲佛法的历史倒退是人的问题,跟圆教思想无关。可是,每当我想到玄奘大师当年对于中国以玄学来诠释佛法的焦虑,和印顺长老对于佛教从现实正观转至诸佛深定的担忧,我不得不说:「中国佛教的圆融无碍,如果再不重视智的功能,而只强调心的主体性的话,就会被滥用为一种很廉价的乐观心理,而只能说些天真的大团圆理境,却把真正能观析苦境因缘的正智,摆在香案上头供着不用。」
不过,风水还真是轮流转,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要用「理性启蒙」来取代「道德专制」,并开始知道不能用道德政治的权力,来干涉宗教的「出世间言论」。结果在台湾经济火速发展的情况下,儒家道德观对于人心的疏离不安已无安慰效果,只有佛教的宗教仪式还有很大的市场需求,就造成「儒门淡薄、佛门大兴旺」的状况。
佛教复兴了二十年后,台湾人真的是有够灵活,总算领悟到要把圆教的形上理念圆舞曲,重新放回原始佛教的「内观禅」脉络之中,才能重新找出一套实践知识,来恢复中道观的生命力,好让俗人在社会冲突的生活脉络中,也能开始「倾世界之力一直念住」。
所以这几年来,慧炬出版社、佛法印经会和香光比丘尼僧团都在设法把泰国南部佛使尊者的全套著作翻译出来,圆光寺印经会也出了泰国北部阿姜查(Ajahn Chan)尊者的系列著作。至于缅甸的内观禅传承,最近我们也有人请了葛印卡(Goenka)大师来台举办为期十天的内观禅修课程。
所以,我能够了解你们为什幺会选小乘的正念,而放弃大乘的般若智能。在我们的立场而言,当然是要会通大小乘的中道正见,这幸好有吕澄居士发现《瑜珈师地论摄事分》为《杂阿含经》的本母,印顺长老也因此开始根本佛教的研究工作。
治疗师:其实,我们也不是不用大乘的般若智能,只是说小乘的「五蕴无我」扣紧了心理的观察过程,可是大乘非要硬说「万法皆空」才究竟,结果就过于偏向形而上的思辨,让人感觉这是神学家自我娱乐的东西。真正能用的东西好象只有「一切众生界,不离诸佛智」这种形上理念的神圣氛围,可以补偿一下人类对于苦难的怨恨情结,因此适用于帮助受苦者度过心灵危机。
这种生命的终极关怀固然有心理支持的效果,可是却无法揭露出自我伤害的心理运作过程,反而让受苦者在「自我力量」不够坚强的情况下,可能退化到童年时期依赖全能者的「无能」心态,因而误用「无我」的思考模式来自我欺骗说:「我这次虽然被逆境压垮了,可是也因此看开了,想想自己以前何苦为了自我评价的问题大伤脑筋呢?反正,我这个可怜的无助者以前又没做过坏事,这辈子剩下的时间就花在跟佛菩萨撒娇、示好兼膜拜上头好了,他们看我这幺诚心,应该会庇佑我吧!」
所以,这也是另一种以SQ吞没EQ的典型。
虽然,我们的认知疗法有时也会引用生命哲学的观念,如「一个人若是接受上帝无条件的关爱,就会获得控制自己情绪反应的自由空间,并去适当而正确地爱人」,好来帮助患者改变其负面的认知架构。可是,我们更重视帮助患者认清自己学得无助感(learned help-lessness)的态度,是因为有不适当的个人信念(如「对于生活事务的处理,我是天生无能为力,再怎幺努力,也一定会失败」;或者「每次碰到难以解决的生活问题,我一定会很沮丧,因为我无法忍受这些挫折」),才会造成自我怨恨的情结。所以,我们的认知评价方式如果要合中庸之道的话,就不能只靠神圣的形上理念,来提高对于苦境的心理容忍度,还要有「理性选择」的认知态度,来修正对苦境的自我挫败想法,放开那不想长大的赖皮心理,而由学习独立的过程中,来赢得掌握情绪的心灵游戏空间。
还有,我们慢慢也从EQ的研究中,逼显出SQ的重要性,并试图找出一条有别于「以SQ下罩EQ」的整合之道。我们之所以反对「下罩」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它容许人们为了逃避「认识自我」的恐惧和挫败感,而把宗教信念当成具有绝对权威的严父和慈母。
所以,马斯洛早在民国五十几年时,就以人本心理学派之父的身份,大力主张要把他动机阶层论的宝座,从「自我实现」的成长需求,改成「超越境界」的灵性需求。可是他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先确立真实的自我认同(authentic self-identity),才能经历到一种臻于顶峰而又超越时空与自我的心灵满足感与完整感。也就是说,高峰经验(peak experience)是自我实现的伴随产物,个人在此时既走在卑微的人性匮乏(deficiency)路上,又同时享有崇高的神性完满体验。这种卑微与崇高的微妙整合过程,就可让人把压抑自我的「低层次涅盘」,经由自我成长的辛酸血泪和喜悦足迹,转化成超越自我的「高层次涅盘」。
法师:当然,我们这股会通大小乘中道正见的风潮,也是很重视SQ与EQ的整合,可是因为整个人类共业的因缘条件已经转变了,才造成我们很难避免「以SQ吞没EQ」的必然性。所以我才要和你对话,好来正视东方文化的见解是否也造成了我们注意力的偏差,而宁愿只强调传统的道德观,不愿面对现代人探索整个情欲结构的自我认识过程。
我个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主要是认为在不鼓励「情感个人化」的东方社会而言,古代人因为是从苦的普遍性感受中,强化物我一体的怜悯心,也就养成一种「宁静至上」的文化习气,很容易在观念上赞同「爱欲是污染」的立场,而主张修行最好要斩断所有外缘干扰。可是现代人在那幺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中,已经能对爱欲所带来的自我肯定与失落,有些许客观看待的生命情怀。所以,古代那种从自我到无我的修行语言,如果没有重新整理诠释,对现代人不但会造成很大的心理困扰,有时还会产生很大的误导作用。像以前,佛教团体的聚会中根本不太容许你把家庭的隐藏性冲突摊出来谈,因为大家来这是要享受一种清凉自在的欢喜感,哪像现在弘扬人间佛教的团体,会开始主动关怀信徒遭遇家庭离异的心理困境,像单亲家庭、家庭暴力等议题都已开始搬上台面来探讨。
其实,人我之间的情感接触可以看成是培养大悲心的善缘,也可以说成为增添心垢污染的恶缘。在以前,佛教的基本功能就是提供一个寂静的空间,让你来忏悔、放下和感恩,然后重新回到世俗,专注在打扫起心动念时的情欲垃圾。问题是你在打扫时,是在用道德来媚俗,还是在用智能来调节。这两者的区别以前并不明显,在当代则是愈来愈明显,尤其是对「为爱情和工作而活」的现代人而言,这两者具有很强的紧张关系。
所以我在想,很可能要用西方宗教的人格爱传统,才能帮助我们把大悲心从回归万物一体的法侣感,进一步落实为赏析人我差异的人格爱,才不会有意无意排斥从亲密关系中体验诸佛悲心的可能性,也可以避免闹出那种错把「情感麻木」当成是无我标志的大笑话。
所以,当证严法师说:「普天之下没有我不爱、不信任、不原谅的人」时,我觉得她替我们教界迈出了整合大悲心与博爱(Agape)的第一步。因为,博爱不是强调同情与施舍,而是不管你的人格犯了什幺样的过失行为和罪恶思想,我都没有资格用道德来谴责你、论断你,我只能无排斥地给你完整的爱和接纳,就跟圣灵也是一样无条件地疗养我所有的生命创伤。
治疗师:我也觉得你们开始要把修行的重点从「布施」提升到「宽恕」,才能帮助信徒用SQ和EQ来解决人际关系的焦虑问题。那我可以给你一个参考,有两位曾担任过心理治疗师的耶稣会神父林玛窦(Matthew Linn)和林丹尼斯(Dennis Linn),他们认为心理伤害有如小型死亡,因此如果你想要宽恕伤害过你的人,整个宽恕的步骤就跟临终关怀一样,要经过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和接受。可那时是二十五年前,有谁知道库布勒罗斯(Elisabeth Kubler-Ross)有关临终者忧伤过程五阶段的重要性,更别提说把这一套应用到心理创伤的「记忆治愈(healing memories through five stagea of forgiveness)」上。所以,神恩复兴运动的领袖批评他们这种做法,简直就是违背了以道德重整宏扬对上帝信心的习俗,而在暗示心理学和神修的合作,有助信徒在处理情绪的过程中来寻找天主的恩赐。后来,这种结合祈祷和心理治疗的做法,让他们受邀到四十几个国家办了几百场「治愈生命创伤」演讲会,也让耶稣会的省长因应社会的要求声浪,命令他们用十五年的时间作全职治愈的服务。
举个例子来说好了,<麦迪逊之桥>这部电影的情节,简直就是完全照这宽恕的心理过程来进行。首先,当女儿在母亲芬琪卡的遗物中,发现国家地理杂志摄影记者金若柏的情书时,就把这件事告诉哥哥。哥哥一开始否认这件事情,他认为自己的妈妈怎幺可能会有外遇。可是,他想到那位记者二十几年前就是来拍这边的遮蓬桥,而妈妈的遗嘱也是要把自己的骨灰洒在罗斯曼桥,而不葬在爸爸的墓旁。因此,他开始为妈妈背叛他们父子的行为而愤怒。所以当他们找到那个隐藏妈妈婚外情记忆的胡桃木匣子,并在里面发现一封留给他们的信时,他怕自己无法控制住愤怒的情绪,便要求妹妹念给他听。芬琪卡在信中告诉他们:「请你们不要把金若柏当成是占乡下妇人便宜的风流浪子,实际上他是一个很敏感而又善体人意的人,我能跟他共享诗和音乐的感觉,那种浪漫正是我女孩时梦想的一切。所以,我主动在罗斯曼桥钉上一张纸条,邀他拍完照后来找我。在那短短的四天,你们和爸去伊利诺州的市集,我则是和他展开一场融合我俩灵魂的恋爱事件。在那令我俩魂断神伤的最后一天,他要求我跟他走,并告诉我为什幺要跟他走,因为在这暧昧的宇宙里,这样的爱只会发生一次。我告诉他为什幺我不能跟他走,虽然我很想自私地占有他,可是我对丈夫李察和孩子有种无法摆脱的责任感。然后,我们就再也没连络,可是这份永恒的挚爱支持了我一直待在农庄照顾你们,直到我在七年前接到律师转给我他的遗物。他的遗愿便是把骨灰洒在罗斯曼桥,因此既然我把生前的一切献给了我的家庭,我只能把死后所遗留的骨灰献给他。希望你们能体谅我这个要求,并了解挚爱的重要性。」
这位哥哥一开始听时,很不能接受妈妈竟然为这个男人辩护,他在想除非妈妈在信中郑重向他们道歉,他才要原谅她。后来他又想老妈已经过世了,也没什幺好计较时,却发现妈妈是那幺成熟地处理这段感情和家庭责任的问题。相比起来,自己处理婚姻的态度真是糟糕多了,有什幺资格来论断老妈呢?因此他有点沮丧,体会到自己是有点情感瘫痪了,失去爱人的能力。可是,在妹妹对妈妈的赞叹声中,他终于超越了世俗的道德判断,而接受了老妈这桩外遇事件所造成的心理伤害和情感启示,并和他妻子重新和解,学习对她和子女付出无条件的关爱。
法师:哦!那我们大概落后西方教会三十年?!在教界来说,由于西藏喇嘛比较早跟西方接触,也有很多心理治疗师皈依他们,所以索甲仁波切才能把中阴超度的死亡科学,融入临终关怀的领域之中。而且,他为了让临终者能够万缘放下,走出自己过去「未完成心事(unfinished business)」的情感僵局,而能安抚自己的脆弱并宽恕他人的伤害,以落实「生死两无憾」的原则,便把施受法(以一己之身承受众生苦并回施慈悲心)的前行和完形治疗结合,以打好临终者和家人的悲心基础。相比之下,我们净土宗的助念往生,就还没能够把助念关怀跟临终关怀结合起来。
不过,这种结合也跟西方教会二十几年前的情况一样,还没得到教界共识,像护持大乘法脉联合会(FMPT)的导师梭帕仁波切(Zopa Rinpoche)就认为:心理治疗不教人生起大悲心,反而鼓励人们把问题推给外界环境,是一种契合贪心的思维模式。此外,有些净土宗人士也认为:临终时,只要有一心不乱的正念,便可以让人「一刹那中离五浊,屈伸臂顷到莲池」,因此不宜再处理任何忧伤和情爱的事项,反而是要鼓励临终者一心念佛就好。
问题是要求临终者完成「舍弃贪爱」这种不可能的任务,固然是宗教师的善意,但是这种善意如果完全忽略了宽恕的深化过程,便会跳开了「绝望沮丧」和「万缘放下」相混合的情欲困境,也回避了人性情感脆弱面的安宁照顾需要,甚至取消了一切爱与和解的行动意义,而只剩下宗教口号的奉行。因此,当慈济功德会推动器官捐赠时,虽然得到西藏上师的赞同,但是部分净土宗行者对此却抱持非常保守的立场,认为凡夫道心不够坚固,这种利他心可能会让他在临终时徒增神识困扰,而不得善终。
老实说,这种涉及生死大事的认知冲突,实在是很棘手,但我们势必要在极度自保的安全感和极度利他的大悲心之间,得到一个善巧的中道解决方案吧?否则,我们法师要以何颜面来面对所有护持教界宏法事业的信徒呢?
照我个人粗浅的见解来看,大家的共同关心都是临终者在死亡时的业力拉扯中,如何能够保持「心不颠倒的正念」。在原始佛教来说,只有在生前利用每一刹那的苦受,来开发心意的正念力量,才能揭露内心最底层的业行困扰,并摧毁所有相关连的执着和期望,也唯有经过这样的锤炼,心意才能寂静而敏锐,才能在死亡过程中安然脱离五蕴的重担。
问题是众生没办法进行这样专业的心意训练,所以才有大乘佛教的诸佛愿力,帮助众生成功躲避所有冤亲债主的纠缠,并到达一个有佛力庇护的安全地点。所以,临终正念可以说是有自力和他力两种资源。就他力资源方面,我们可学习索甲仁波切的榜样,把西方的濒死经验、中阴教法和助念往生进行科学的比较,以加强众生契合弥陀愿力和诸佛悲心的认证知识,好减轻一些没有必要的恐慌感,像是说一搬动亡者肢体,亡者必然是由心生而佛念息。就自力资源方面,我们应把助念关怀的前行做好,鼓励临终者应在生前就借着生命回顾和心愿完成等方式卸除所有情绪债务,就不必抱着事后防范的心态,担心家人一哭,亡者必然是情爱心生而佛念息。
治疗师:我对于梭巴仁波切的说法,是一点也不讶异。因为,大乘佛教上师都是在讲怎样空掉意识内容,才能超越所有的主客对立,进入「一切妄想烦恼自然不起」的佛性境界。因此他们认为心理治疗是在七情六欲的意识内容中打滚,一点价值都没有。所以,我们才会用原始佛教的正念法门,它的优点就是没有绝对真心的宗教偏见,是一种分析心理活动的中立性注意技术。
也因此,只有修持原始佛教的西方内观禅老师康菲尔德,才提出了修行阴影面的观照问题,才敢承认即使是最优秀的禅修者也有深度心理创伤,需要心理治疗来帮忙,而无法单靠禅修来调伏。
所以,在一九九三年时,有二十二位西方法师跟dalai喇嘛开会讨论西方传法事宜,就建议传统佛法要跟心理治疗找出一条结合之道。此外,从存在主义心理学的立场来看,在宗教仪式的观想中承受众生的苦难,很可能会掉入抽象的道德理想的陷阱,只处理「一般化他者(generalized other)」,而不在多元性和含混性的历史处境中,倾听和关怀「具体化他者(concrete other)」的苦难。
要讲慈悲,就不能只关心没有面孔的众生,而要走入每一位邻居的内心苦难中,认识到他在社会文化的期待压力下,如何面对人生各个时期的特定冲突。也就是说,慈悲若没有心理学和社会学的知识来辅导,就会被困死在佛堂活动中,无法产生社区的团结智能。
我们不太喜欢拿「慈悲」和「我爱」做极端的对比,而比较喜欢用「存在(to be)」和「占有(to have)」的对比方式。因为,我们认为要克服我爱的贪执,不能从道德形上学的价值世界找寻支持根据,而要在「自我肯定」的基础上,以「存在的勇气」来, 面对失落人生终极意义的焦虑处境,才不会用假纯真的宗教面具和消极从众的宗教行为,掩盖自己的冷漠,躲避自己是否有「爱别人能力」的内在问题。
也就是说,如果不面对现代人的存在性焦虑和病理性焦虑,只满足于传统宗教信仰提供的廉价安全感,就没办法对传统经典的意义提供共鸣性的深度诠释。
没有这种诠释,就不可能有尼采所说的「命运爱(Amor Fati)」,而只会追求叔本华所说的「生存意志的解消(the dissolution of the will to live)」。因为这些受尽欲望挫败的人,会认为只有往生彼岸的安全感,才是最后的依靠,现在既然还待在轮回界里,生存就是受惩罚,苦难也只是幻象,还考虑什幺爱、自由和行动的可能性,乖乖照宗教仪式欲求往生就对了。
法师: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们教界多少也意识到了,只是苦于没有人才而已。本来这方面,还有傅伟勋教授在提倡大乘佛教的「创造性转化」解释学,自从他前一阵子去世,也有点后继无人的味道。不过他至少已经指出一个方向,就是用傅郎克(V. E. Frankl)的意义治疗学(Logotherapy)来吸纳心理分析。他认为这样可以在高低不同的心性层次,把新旧派的心理分析予以辩证的综合与定位,并进而配合中国心性体认本位的生死智能,发展出一套临终精神医学与精神治疗学。
但是我认为他这种高扬大乘「实存的修证一如论」的做法,仍然没办法脱离京都学派「绝对主体性之精神辩证法」的格局,也只能建立一种新的心学判教纲领,来解明「无穷生化的道德永远者」是汉民民族的永恒回忆,却无法解明在现代社会的生活世界中「意志和欲望的纠葛脉络」。
当然,这也跟中国文化的态度有关:这种纠葛是不能搬上经典诠释的大雅之堂来说的,只能由小说的智能来处理。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从唐传奇的《枕中记》到清代的《红楼梦》,都是把所有生存欲的争扎过程说成「梦幻泡影」,告诫你对生存意志最好保持一种「距离化」的欣赏态度,才不会被欲望玩弄在指掌之中,就像说书人的开场白一样:荣枯贵践如转丸,风云变化诚多端。达人知命总度外,傀儡场中一例看。
可是西方文化根本没有「世界否认」这个困扰。所以,从中世纪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到近代齐克果的《恐惧与颤怖》,都在讲如何从意志和欲望的冲突过程中,得到灵修生命的情感升华,使得信仰成为人的最高热情表现。
也就是说,存在主义的思想源头其实是从你的主体性立场出发,来追问这个问题:如何成为一个真实(authentic)的基督徒?因此,西方宗教解释学大师吕格尔(Paul Ricoeur)和特雷西(David Tracy)都主张:只有透过尼采和弗洛依德的怀疑解释学,才能揭露出宗教诠释过去所犯的自恋情结和虚伪意识,也才能让信徒从原始的纯真升华到「第二纯真性(second naivety)」,并开始在生活情境中充满他者性和差异性的语言游戏中,重新追溯出宗教诠释的抵抗动力和希望之光。所以,昆德拉(Milan Kundra)才说:所有海德格在《存在与时间》中分析过的存在课题,早在欧洲再生那四个世纪的小说智能中,得到完整的揭示和描述。
我想,在那幺多人拥抱村上春树的小说智能时,台湾宗教现况现在也到达了内心追问这个阶段,很多人开始自问如何成为一个真实(authentic)的佛教徒?在这点上,我很同意你刚刚讲的「命运爱」这个观点。因为,连轮回说发源地印度的近代四大圣哲中,也有奥罗宾多和罗达克里希那(Sarvepalli Radhakrishna)两位,反对传统那种业力是「人类受惩罚的债务」这个观点,而主张业力是「人类学习成长课题的教育设施」。
后来,这种意识进化的神圣业力论也少影响了西方新时代(New Age)思想的兴起。因此,很多人就对生存意志改采「进入连系」的神圣游戏(Lila)态度,不再排斥积极的攻击性情感,并设法把它转化为跳场生命舞蹈的神圣能量。
治疗师:我们超个人心理学家肯恩的「层谱心理学(Spectrum Psychology)」,确实是用了奥罗宾多《神圣人生论》的创见,把所有西方心理疗法和东方冥想修行,整合在一张意识层次的图表中。所以,他跟我哈佛的两位学长布朗和安格尔在一九八六年合出了一本《意识的转换(Transformations of Consciousness)》,被高曼称为对于东西方心理学的最成熟和最重要的整合著作。因此,我对于你们的唯识思想也很感兴趣,希望法师能够在下次对谈时,给我们的心理治疗理论多多指教。
最后,我要提醒法师一点,就是说傅郎克的意义治疗只能算是认知治疗法的上层结构,在实务上有心理支持的效果。而且,我认为他没有掌握到心理动态(psychodynamic)的诊断知识和解释方法,也就没办法探索和修通(work through)意志和欲望的冲突模式。所以,光讲意义,却不懂欲望的辩证,很难在现代人的精神世界里混下去喔 .
正面看问题
如果我们习惯安住于负面的情景,并与之抗争,我们的整个心态、见解和经验必然会变成负面的,而且充满痛苦。把问题看成是负面的,经常思及、谈及它是多么恐怖或痛苦,必然会使小小的问题变成像山一般高大坚实,像刀一般锐利,像夜晚一般黑暗。杜竹千仁波切写道:
每当碰到问题时,不管它是来自有情众生或无情世界,如果我们的心习惯于只看到痛苦或负面的部分,那么即使是小小的负面事件,都将引生巨大的心理痛苦。因为只要沉溺于任何概念,不管是苦的或乐的,它的经验必然会被强化。当这种负面经验逐渐变得强大时,不管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什么,大部分都将成为痛苦的原因,快乐将永远没有机会生起。如果我们不体悟错误出在心获得经验的方式,如果我们把一切问题都只归咎于在环境,那么诸如憎恨和痛苦之类的负面行为,它们永不熄灭的火焰将在我们身上增长。这就是所谓:“一切表象都以敌人的形式生起”。
不管什么环境,即使它表面上是负面的,我们都必须尝试看它的正面部分。不过,如果我们有了负面的思想或感觉,记得要温柔地对待我们自己。让我们不要说:“唉,我又倒霉了!”或“我多蠢啊!”因而使得这个感觉变得更加负面。否则,负面之轮将永不止息地转动。
相反的,我们必须觉察到自己的思想和感觉,说一声:“哦!嗯!”如果办得到的话,就把注意力转向治疗练习或其他的事,把我们的心从负面之轮转向正道。杜竹千仁波切强调:
我们不但要让我们的心不被霉运和痛苦所动,还要从变化无常的事物当中,把快乐和安详带给我们的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阻止邪恶力量和粗暴言语的生起。我们必须习惯于只生起喜欢的感觉。因此,我们必须不再把有害的环境看成是负面的,反而要尽一切努力训练自己把它们看成是有价值的;因为事情是否适意,完全决定于我们如何看待它们。
强烈的正面能量能够阻止或纾解痛苦。但正面态度的最显著效果,不一定是阻止痛苦的发生,而是当痛苦来临时,让它不变成负面的痛苦的力量。杜竹千仁波切写道:
因此,由于精神训练的结果,当我们面临敌人、疾病和伤害性力量时,可以不受这些障碍的伤害。这并不表示我们能够驱逐它们,或它们不会发生。反之,这表示它们虽然生起,却不障碍我们对于快乐和觉悟之道的追求。
精神修行的主要目标,在于从我们的心理空间清楚自小以来一直在收集的知识和情绪垃圾,并把空间提供给真正的放松、享受的经验
我们可以和我们的问题交朋友。当困难的情绪来临时,我们可以问它们要什么。只要对问题更友善些,我们就可以发现应该做些什么。我们也许需要放松和停止执着。好好照顾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真正需要,或以某种特别方式改变我们的行为。如果我们把觉察力带到问题之上,而不是推开或盲目执着它,问题本身就掌握着自我治疗的钥匙。允许大问题拥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我们做好治疗的准备。
精神修行的主要目标,在于从我们的心理空间清除自小以来一直在收集的知识和情绪垃圾,并把空间提供给真正的放松、享受的经验。我们必须体悟,正面的思想或启发就像健康食品一般,可以变成心灵的滋养品。反之,负面的观点和烦恼就像废弃物一般,会毒害人们。
因此,我们必须清楚地看自己和问题,却不可以把自己拉入痛苦的深渊。如果我们猛力要解决问题,就会引燃问题。有时候需要耐性子,让问题在时机成熟时自动显露并消解。
保持平衡和正面,常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一定要坚决不让我们的心把问题看成是负面的。如果我们只能够负面地看待问题,解决之道就是让其他的事占据我们的心,诸如阅读、整理花园、油漆,或自然、艺术、音乐之美。
当我们学会笑我们自己和我们的问题时候,我们就得到治疗了
我们的心摇摆不定,需要正面态度的训练,这可以从我们处理日常生活细节的方式上开始。如果下雨,我们可以欣赏雨。艳阳天很美丽,但下雨也可以很美丽。如果下雨会造成不便,就穿上雨衣或撑把伞,不要陷入负面的情绪。我们如实地看雨,继续过我们的生活。
只要能善加利用情境,我们的心就会便的比以前强壮。当我们学会笑我们自己和我们的问题时,我们就得到治疗了。当我们学会欣赏自己,不把问题看成是负面,我们就可以正面地面对一切。正面的思考是我们必须培养的好习惯,因为这可以治疗我们,让我们在生活中感到快乐。杜竹千仁波切说:
透过这种练习,我们的心将变得温和,我们的态度将变得宽广,我们将变得容易相处。我们将有勇敢的心,我们的精神训练变得自在无碍,一切恶劣环境将变得神圣而吉祥,我们的心将永远充满安详的喜悦。在这个残败的年代里修习觉悟之道,我们绝对少不了这种把苦转化成觉悟之道的训练。当我们不受焦虑之苦所烦恼时,不仅其他的心理和情绪痛苦将消失,有如武器从兵士手中掉落一般,而且在大多数和情况下,即使是疾病之类的实际负面力量,也将自动消失。
过去的圣人说:“只要不对任何事物感到不悦或不满足,我们的心就可以不受干扰。当我们的心不受干扰,我们的气就可以不受干扰,因此身体的其他组织也将可以不受干扰。由于这种安详与和谐,我们的心将不受干扰,而喜悦之轮将持续转动。”他们也说:“就像鸟儿可以攻击马、驴背上的溃烂而轻易地击伤它们,负面的力量会很容易找到机会,去伤害那些天性就害怕负面焦虑的人物。”
当我们不再这么关心必须保护和执着自我时,痛苦就会变成体悟安详和快乐的工具。只要我们有正面的态度,痛苦将变成糖果一般的甜。在佛教里,将它比喻为“拉度”(Ladu)——印度一种甜而非常辣的蜜饯。杜竹千仁波切告诉我们,培养随遇而安的容忍具有重大益处:
我们必须这么想:“过去我所经历的痛苦,以许多显著的形式,对于我今日所获得的幸福助益匪浅,……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同样道理,今天我正在经历的痛苦,将继续帮助我得到这些同样殊胜的结果。因此,即使我的痛苦很剧烈,它也是无比适意的。”俗语说得好:它就像“拉度”蜜饯,混合着小豆蔻和辣椒。
反复思惟这件事,培养心的快乐和安详经验。透过这种方式的训练,将可生起无量的心理快乐,让五官的痛苦变得像没有知觉般的轻松。因此,拥有不受痛苦伤害的心,是那些以容忍克服疾病的人们的特征。……“转化不喜欢痛苦的思想”是“转痛苦为觉悟之道”和基础。当我们的心受到干扰,而我们的勇气和兴奋被焦虑消灭时,我们将无法把痛苦转成觉悟之道。
突然,我们有许多人喜欢在痛苦来临时把头藏在沙中。如果对正面的态度没有很多经验,我们也许人怀疑任何人怎么可能充分拥抱苦乐参半的生命。就像跳伞选手已经学会如何在广袤的天空飘浮,但当我们看到有人兴奋地从天而降,我们会这怎么可能。其秘诀就是放松和放下。不久之后,我们就可以对生命变得比较开放。
我们可以从扩大对负面经验的观点开始。譬如,我们通常会把悲伤想成负面。不过,当我们适当地哀伤时,它就不真的是负面的,因为我们正在从受伤中得到治疗。在某些情况中,悲伤可以实际上变得很美丽。譬如,许多人认为歌剧或流行音乐中的悲伤曲调很美。因此,悲伤的情绪不见得就是“坏的”,除非我们如此认为。
终极而言,一切现象都是超越负面和正面的,都是开放的。正因为经验是开放的,所以我们能够选择正面的外貌,而不感觉如此焦虑,即使某个情境看起来很糟糕。它也可以帮助我们去看和感觉到问题是完全开放的。我们可以在开放中禅修。
--摘自《西藏医心术》--
为什么爱得愈深,痛苦就愈强烈?
作者: 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
(信息来源:佛教在线)
未来的教育就是灵性教育
白双法老师教育讲座录音整理之一
我们站到历史长河来看教育,一定是三个阶段:第一是过去教育,过去的是原始性的,即野蛮教育;第二个是现在的,现在的教育是知识教育;而第三个是未来教育,未来的教育一定是灵性的教育。
(待续,本文根据现场录音整理而成,未经白双法老师审定,仅供大家参考)
我们需要怎样的教育
克里希那穆提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问过自己受教育的意义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上学?为什么要学习各种科目?为什么参加考试,和同学比得分高低?所谓的教育究竟含有什么意义?它涵盖了什么?这实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不只是为学生质疑这个问题,同时也跟父母、老师以及所有热爱地球的人们,共同来探究这个问题。
我们为什么要通过竞争来受教育?难道受教育只是为了通过几项考试,得到一份工作?还是为我们在年轻时奠定基础,以便了解人生的整个过程?获得一份工作来维持生计是必要的,然而这就是一切了吗?难道我们受教育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显然,生命并不只是一份工作和职业而已,生命是极为广阔而深奥的,它是一个伟大的谜,在这个浩瀚的领域中,我们更有幸生为人类。如果我们活着只是为了谋生,我们就失去了生命的整个重点。去了解生命本身,比只是准备考试、精通数学、物理或其他科目要重要多了。
所以,不论我们是老师还是学生,我们是否应该扪心自问为何教育他人或受教?生命到底是什么?难道生命不奇妙吗?飞鸟、花朵、翠木、蓝天、星辰、河流、游鱼……这一切都是生命。生命是贫穷的、富足的;生命是群体、种族、国家之间永不停歇的战役;生命是静思冥想;生命是所谓的宗教;同时它也是心灵中微妙的、隐藏的东西,包括羡妒、野心、激情、恐惧、成就及忧虑等等。这所有的一切以及更多的事物都是生命,然而我们通常只准备了解生命的一个小角落。
我们通过一些考试,找到一份工作,结婚,生子,然后就越活越像一部机器。我们依然对生命恐惧、焦虑,因此帮助我们了解人生的整个过程,难道不是教育的目的?还是,教育只为我们谋职或找一份最好的工作而奠基?
我们长大成人以后会怎么样?你是否问过自己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最大的可能是你会结婚,在你还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定位时,可能你已经是父亲或母亲了,然后你会被一份工作绑住,或是被厨房绑住,你就在这其中渐渐衰萎。这难道就是你所有的生命了吗?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应不应该问自己?如果你有一个富裕的家庭,那么你已经确定自己将来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因为你的父亲也许会提供你一份舒适的工作,或者你可能在婚姻中获得很多财富,但是你仍然会腐败、枯竭。你看见这点了吗?
显然,除非教育能帮助你了解广大生命的所有精微面——它惊人的美、它的哀愁及欢乐,否则教育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你也许会得到学位,得到一连串的头衔,得到非常好的工作,然后呢?如果在这些活动的过程中,你的头脑变得迟钝、衰竭、愚蠢,那么生命的目的又是什么?所以当你年轻时,你是不是应该弄清楚生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教育的真正意义,难道不是培养你的智慧,借着它找出所有问题的答案?你知道智慧是什么吗?它是一种无限的包容力,允许你自由地思想;没有恐惧,没有公式,然后你才能发现什么是真实的、正确的事物。
但是如果你有恐惧,你永远也不可能有智慧。任何形式的野心,不论是精神的或是物质的,都导致焦虑及恐惧。野心不能带来清明、简单而直接的心智,所以是不可能有智慧的。
当你年轻时,生活在一个没有恐惧的环境里是非常重要的。大部分的人在年纪渐长时,都变得有所恐惧。我们对生活恐惧,怕失去工作,怕传统,怕邻居,怕丈夫或妻子的批评,怕死亡。大半的人都有不同形式的恐惧;一旦有了恐惧,便失去了智慧。我们是否可能在年轻时,便生活在无惧的气氛中,不只去做我们喜爱的事,更能了解生命的整个过程?
生命真是美极了,它不是我们制造出的这些丑恶。惟独当你对所有的事物革新之后,你才能欣赏到它的丰富、深度及可爱。革新组织化的宗教、传统和现今败坏的社会,然后以人本的立场来探究什么是真理(不是去模仿而是去探究),这才是教育。
服从社会、父母及老师的教导是很容易的,那是安全又容易的生存之道,不过那并不是生活,因为在其中存有恐惧、腐败及死亡。活着就是去探索什么是真相,只有在自由中才能做得到,或是当你的内心拥有永不停歇的革新时。
但是你从没有被鼓励去做这件事,没有人告诉你要发问,去探索上帝究竟是什么,如果你开始反叛,你将和所有的错误对立。你的父母及社会要你过得安全,你自己也想过得安全。安全的生活通常代表的是模仿,所以是活在恐惧中。显然,教育的意义应该是帮助我们活得自由无惧,不是吗?创造出没有恐惧的气氛,需要你和你的老师共同进行许多的思考。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创造没有恐惧的气氛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我们必须创造它,因为这个世界已经陷在无止境的战争中,它已经被追求权力的政客误导,它充斥着律师、警察、军人以及互相抢夺地位的野心男女。还有一些所谓的圣人、宗教的教主以及他们的追随者,他们也想在今生或来世得到权力、地位。
这是一个疯狂的、完全混乱的世界,每个人都在和别人作对,极力想达到一个安全的位置,一个有权势或享福的位置。这个世界被冲突的信念、阶级意识、不同的国家主义、各种形式的愚蠢及残酷所分割,而这就是你要学着去适应的世界。你被鼓励去适应这个悲惨的社会,你的父母要你这么做,你自己也想这么做。
然而,教育的意义只是帮助你顺应这个败坏的社会制度吗?还是要给你自由,一种全然的自由,来让你成长并创造一个不同的社会,一个新世界?我们必须拥有这份自由,不是在未来,而是现在,否则我们将被彻底消灭。我们必须立刻创造出自由的气氛,你可以在其中生活并且探索什么是真相,然后你会变得有智慧、有能力面对及了解这个世界,而不只是顺服它。因为在你的心底深处,你是不断在革新的,也只有那些不断革新的人,才会发现什么是真理,那些服从与跟随传统的人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不停探索、不停观察、不停学习,你才会发现真理、上帝或爱。如果你的心中有恐惧,你就不能探索、观察、学习,不能深入地察觉。所以,教育的意义很显然就是消除外在及内在破坏人类思想、关系及爱的那份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