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铁力木家具

毫无疑问，明朝已大量制做铁力木家具了。由于该树种为中国南方土生土长，最迟在明朝已被开发，官府民间都在大量使用，或盖房，或制做与生活须臾不可分开的家具。从我们已知的铁力木家具来看，典型的明式风格的家具比比皆是，而且最为拙朴，意趣高古。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铁力木大翘头案，尺寸之巨，非常罕见。此案做工讲究，独板为面，板厚10、宽50、长达343厘米。面板背面挖以凹槽，用以减轻份量。其做工很常见，夹头榫，底足加托子，档板中置独板锼成的如意云头，倒挂于腿部横枨之间；牙板纹饰采用象首纹，眼鼻可见，相背而对称，构成类似云头图案；腿部混面压边线，不事雕工。大案板面背部阴楷书铭文十字：崇祯庚辰仲冬制于康署。康署今为广东省德庆县，崇祯庚辰为1640年。此件铁力木家具是最负盛名的一件，早在1944年就被收入古斯塔夫艾克所著《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一书。中国古代家具中带有明确纪年的本身就不多。铁力木家具目前仅发现这一件，而且又具有产地，弥足珍贵。

这件大翘头案，非常典型地代表了明式做工的铁力木家具风格。首先是用材壮硕，长宽厚都照顾到了，在材料上无一将就之处；其次是做工粗犷，除牙板上必要的装饰外，其它不做雕工装饰，以显示铁力木特有的特性；再有就是总体设计，文人成功的设计是在铁力木内在性格的前提下完成的，它包括了长材大料、纹理顺达、色泽幽暗，不易精雕细琢等特点。这些是铁力木家具的一个精神核心，非常隐晦，不易觉察，但古代的工匠与文人一道，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与摸索，将铁力木的优点发挥出来，缺点克服掉了。

我们再看一件铁力木夹头榫大画案。此件画案为活插形式，极容易分解成为四块，即面板一块、腿两组、牙板一圈。具体步骤为：把案面用力向上抬起，即可将牙板整体提出，腿部与横枨立刻变成两组，此案在明式家具中属可组装品种，俗称"活插"。明式家具中的"活插"家具一般均为案类，以夹头榫结构为主，偶见有插肩榫的。夹头榫结构的案类家具，设计巧妙，利用了木性的特点，变复杂为简单，虽简单却又实用。这件大画案属铁力木家具精品，体积壮硕，因而"活插"；冰盘沿采用素平面，属于最为简单的处理；腿部看面略有弧度，刚中见柔；横枨方材，一上一下，上枨采用罗锅枨形式，避免了呆板；下枨取直，强调变化；牙板顺势起了手指头宽窄的阳线，与画案整体风格协调一致；观察此案，明式铁力木家具典型风格一目了然，造型与做工的完美统一，非铁力木家具不能存在。换句话说，黄花梨或紫檀根本不可能有类似此做工的大案。我们可以想象，完成这样一件设计与工艺上炉火纯青的大画案，绝不可能是某位工匠灵机一动制做出来的，它显然包含多少文人墨客、能工巧匠的智慧，并经过历史严格筛选而保留至今。

铁力木制做的香几、火盆架等较多，五足香几即为著名的一例。香几面板为独板，厚达5厘米，高束腰，矮柱分隔，脚部粗硕，曲线变化较小，因此透着古拙气息。香几在古代大部分为供奉之用，明朝绘画作品中时有所见，以此香几推断，将大号铜铜香炉置放其上，陈设供奉，相得益彰。古代匠注意到，凡圆形家具，腿部单数比四足容易取悦，原因是四腿圆桌从正面看去，两侧缺圆，视觉感不舒服，而五足或三足即可克服上述缺陷，如果足增至六足以上，两侧缺圆的现象就会变得很小，不会影响审美，设计并制做此件五足香几的工匠显然精通此道。而图版4罗锅枨南官帽椅，用料明显比黄花梨木等夸张，搭脑与扶手弧度几近一致，富于弹性，靠背板光素处理，不琢一刀，牙板以罗锅枨代替，粗硕圆浑。在南官帽椅这样常见的明式椅具中，此椅堪称独特。它的独特在于用料粗而不笨，造型简而不俗，展现了铁力木独特的魅力，这也就是古代工匠理解铁力木内在美的成功范例。

铁力木做成的柜子多为圆角柜(面条柜)，方角柜十分少见。这与铁力木的古拙应该有关。古代家具中的柜类，圆角柜最古，这类被当今学者和收藏家视为最为成功的储物大柜，从科学角度审视也十分成功。上小下大的造型，增强了视觉的稳定感。柜子置于水平时，由于正面及侧面都为梯形设计，重心一定偏里，柜门开启后，松手即可自动关闭，十分神奇，这种利用力学原理的家具设计，充分显示了古代文人与工匠的才华。五抹门圆角柜式样古拙，门板瘿木面芯，五抹形式在圆角柜中也属前辈，比起独芯板的圆角柜，五抹的框架有门窗之感。当然，此柜瘿木芯板，瘿木一般无法形成大料，如面积过大十分容易开裂，故做成五抹形式也是必然。使用瘿木做家具装饰也是明末文人的嗜好，这与明末文人崇尚自然密切相关。我所见五抹门形式的圆角柜均古拙，尤其近年陕西、山西、河南等闭塞地区发现的圆角柜，凡五抹或四抹形式一定感觉古老，似乎这种较繁的装饰后来人嫌麻烦，省工为独芯板装饰。这只铁力木圆角柜设有柜膛，门板五抹四段芯板均为瘿木，面板中心最大一块没做圈口装饰，显示细微变化，余三块则倭角类似海棠开光形式露出花纹美丽的瘿木，这也与明末瓷器常用装饰手法如出一辙，对家具断代亦有参考价值。

清代铁力木家具

很多铁力木家具至今很难分清孰明孰清，原因出自铁为木家具本身的古拙之风。明朝至清朝的分界线是1644年，界限清晰；而家具由明式演变清式则是个渐变过程，谁也无法看清其轮廓线。铁力木家具比其它木种的家具似乎变化得更慢，抱住古拙的原则，轻易不做改变，使得铁力木家具在入清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保持旧制，有意无意地强调着自身风格。

四面平霸王枨画桌，式样简单明晰，明式家具经典之作。腿足由粗渐细，马蹄兜转有力，曲线优美，而上部与牙板均为挖缺做，牙板笔直，牙嘴双方由细小曲线柔和相接，使刚直中见柔和，于小变化现大效果，这是明式家具的惊人之处。面板芯两拼，面板与牙板平齐，乍一看有三碰肩效果。面板四圈与腿部外沿均交圈做明珠线，也属小处着眼，大处着想。四面平画桌在明式家具中属最为简洁一类，但有不牢固之嫌，故工匠又在腿与面之间加上霸王枨，以一抵十。这种虽暗藏却又有曲线变化的部件，被文人赋于"霸王"一名，由此可见明式家具在古代文人与工匠的结合下所显示出的性格魅力。

罗汉床一直是备受欢迎的实用家具。中国古代家具中卧具形式有四种，即榻、罗汉床、架子床、拔步床。后两种只单独作为卧具，供睡眠之用；而前两种除睡眠外，还兼有坐之功能。我们知道，汉朝以前中国人的起居方式是席地而坐，故生活中心必然围绕睡卧之地，待客均在主人睡卧周围。久而久之，形成了国人待客的等级观。清朝以前，甚至民国初年，国人待客的最高等级一直是在床上或炕上。榻和罗汉床的主要功用反而不是睡卧，而是待客。自唐至五代《韩熙载夜宴图》以来，通览历朝历代的绘画作品，频频可以见到古人以榻或罗汉床为中心待客的场面。明代以降，特别是在清代，这种礼仪已成定式。因此罗汉床由朴素向华丽发展，逐步强调自身的装饰，三屏风式罗汉床即为一例。此床原为美国的中国古典家具博物馆所藏，三屏风式，攒框装入七块黑白大理石，正面围子略高一些，此床清式特点已很明显，但仍保留了明式的基本特征。譬如围子，正面围子虽装入三块大理石，可仍采用通长平式，有别于清式中间高两头矮的装饰风格，而且正面围子仅略高于两侧的围子，这在明式罗汉床中很普遍。而清式罗汉床，往往正面呈现山字形围子，两侧也常用台阶形式，形成一定落差。这就要求正面围子，尤其中间一块要高，才能使围子几经落差不至于太矮。清代罗汉床，五屏风式、七屏风式渐多，甚至九屏风式也有出现，这就迫使正面围子加高，高到令人难堪的局面。按这种思路，罗汉床围子越矮，年代就越古。这件罗汉床的制做年代应该入清，首先是所用大理石是明代家具中不曾见的，其次是围子装石形式明显带有清代施工手法。芯板夹住大理石后再装入框架中，而明式做工往往直接将石装入框架，有时由于石板不平，框架打槽也随形弯曲，凡此类施工手法，年代一般较早。床腿弯曲度大，兜转有力，俗称"香蔗腿"，这种鼓腿彭牙与明式的大挖缺做工，区别完全在于对罗汉床腿足的理解，是有力而含蓄，还是有力而夸张?总体上，明式罗汉床挖缺腿足，给人有力度但十分含蓄，清式罗汉床的类似腿足，在力度上多了活泼，显得夸张了一些。体会明清两式家具，细部非常重要，内涵是其本质，不可忽视。仔细观察以上两件明式家具，虽然古拙气息浓重，但仍不可避免地泄露出清式符号，四面平面桌的眼珠线，罗汉床的装石手法等等，表明这些家具都是清以后生产的，样式虽然古，本质已流露出清人重装饰的端倪。若能捕捉到这种微弱信号，对古家具演变过程无疑可以获得重要信息，使研究迈出一步。

古代文人对家具的要求很高，作为屋内的主要陈设，家具富于极强的装饰作用。尤其家房家具，明显地看出文人苛刻的要求，在这种超出常人审美的压力下，文人与工匠一道，将文房家具推至极高的艺术境地。一腿三牙式画桌就是一例。一腿三牙式最常见的是方桌，在明式家具桌类中，这种形式很个别，比较乡村化。带挓的四腿，角度夸张，牙板与牙头形成斗拱之势。文人把这种乡村化的符号提炼出来，加工使之变化成书房家具，变俗为雅，颇为神奇。一般来说，一腿三牙式方桌，面板喷出很多，腿的挓度也大，而这件画桌，腿部挓度较小，所以坠角牙小巧。一腿三牙式画桌，几部重要的有关中国古家具的著作，只有《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一书中收录一件，多年以来，过眼的大量家具中，类似画桌也仅见此件。此画桌采用方腿起指甲圆，弧度不大，直墩肩罗锅枨也起相同弧度的指甲圆，相互呼应，牙板粗阳线雕成拐子纹，清式意味明显，冰盘沿下另上跺边，使桌面看上去厚实。一腿三牙式凡讲究者均上跺边，腿上部插入面板由跺边遮挡，层次感丰富。画桌面芯为独板，纹理顺达，行云流水，显然在选材时已做挑选。此件铁力木画桌，木质虽不如黄花梨紫檀，但艺术成就登峰造极，在同类中当为第一。由此可见，特殊形制的家具所包含的人文内容，最能反映当时社会高层次的审美。

铁力木家具的做工

所有古代家具的做工都受木质本身限制，这已成为不存争议的法则。在古代，木质自身的物理虽没有科学数据，但工匠在长期的实践中，慢慢知晓了木性。如何利用它，工匠与文人一同摸索。他们知道，顺应者昌，逆反者亡。每种木质的内在性格，是保证家具成功的前提。比如承重家具一定要用硬质木材，船载家具最好挑选轻质木材。同为硬质木材，有易于雕刻与不易雕刻之分，也有坚韧与硬脆之别，凡今天我们常见的古家具，不论一般用材，还是优质用材，都已被古代工匠充分利用个性，成为体现工艺的实证。

铁力木家具在做工中明显与其它硬木家具有区别，仔细观察总结，就会发现它的个性，象紫檀一样，凡用此制做家具者，一定要求工匠显示出紫檀的高贵，而这种高贵完全由紫檀自身的物理性能所显示，与要求关系不大。这也就是利用红木仿紫檀常露出马脚的根本缘由。铁力木在硬木家族中属粗质材，树大而多，材料不贵，其物理性也不算好，性韧，易皲裂，纤维长而不易切断，故不易雕刻，打磨也十分费力。鉴于此，工匠在制做铁力木家具时，一定扬长避短，充分利用其长处，使铁力家具在古拙淳朴的基调下，独树一帜。

铁力木做工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用材宽松。因铁力木价廉易得，又属大型树种，所以铁力木家具一定不惜材料，独板案子常见，故宫所藏翘头大案即为代表。一般硬木家具，一定要计算材料成本，而铁力木家具似乎不考虑这些，面板大边一般宽硕，腿足能挖缺处决不粘帖，桌案中常见独芯板，从不将就材料；二、极少雕刻。铁力木纤维粗长而不易切断，横向走刀极易起茬，而且纤维跳出木质，俗称起手刺，遇到这种情况连磨光都很不易。粗韧的木性使工匠对铁力木雕刻望而却步，但又不能将所有铁力木家具都做成素的，在必须起阳线，或少事雕工时，工匠一定将纹饰留粗，这种粗阳线在其它硬木家具中从未见过；三、做工古拙。铁力木家具的历史很悠久，其做工中许多手法一看就很古老，铁力木家具的变化似乎比其它家具要慢一些，地域偏狭，是主要原因，展现自我，恐怕是另一原因。

我们来分析两例。四出头官帽椅，整体乍一看，与常见明式四出头官帽椅没什么不同，仔细看就会发现许多古老的信号。此椅榫卯全部为透榫，无一例外；侧面双枨，并起剑脊棱；侧牙板壶门造型起阴线；四出头平切；这些做工在明清家具中属古老手法，一般少有这么集中使用。这只椅子用料粗硕，外刷槽硬屉，正面壶门优美，繁简适中，靠背板上只饰一分芯花。在铁力木家具中，这样成功的例子很多。罗锅枨大供桌，牙板与束腰一木连做；直墩肩罗锅枨，加饰如意云头卡子花；罗锅枨下用类似建筑中的雀替形坠角加固，而坠角透榫穿出腿部，留有榫头；榫头双向交叉，颇具古意。这样的做工在其它具中很难见到，只有铁力木家具，怀着一种沉静不变的心情，透露出古老的信息。

我们分析铁力木做工，一定要抓住要点，站在古代文人和工匠的角度，审视经历了几百年的家具。历史不会掺假，她会客观、公正地传播真实的信息，捕捉它则需要知识、智慧和敏锐的观察力。

铁力木的辨识

在硬木家具中，铁力木属最易辨识的木材。铁力木在历史上价值一直不高，过去极少有人做伪，也不见有商人寻求替代品，所以铁力木没有黄花梨、紫檀、鸡翅木等名贵木材常遇见的作伪问题。铁力木，亦称铁梨木，原生中国最南边，广东广西均有。铁力木家具用材如细分可分为两种，粗丝铁力木与细丝铁力木。铁力木家具的做工

粗丝铁力木是家具主要用材，色深棕，有时使用过狠会呈现黑色。粗丝铁力木常常皲裂，但裂纹一般很浅，长度也不会超过20厘米。棕眼随木材截然方向不同忽长忽短，有时还有绞丝状，并分布随意不匀。整体看铁力木，木纹通畅，经常呈现行云流水般纹理，甚至美丽的纹饰近乎鸡翅木，但它与鸡翅木有本质的不同，即鸡翅木体轻，铁力木体重；鸡翅木棕眼平滑无碍，铁力木棕眼丝丝入肉。知道这些，应该说辨认铁力木不成问题。

细丝铁力木相对较少。一般感觉，细丝铁力木与粗丝铁力木的是比例是十比一。用细丝铁力木制做的家具式样纤秀一些，造型也年轻，故可以推测细丝铁力木使用得较迟。细丝铁力木的纹理有时类似鸡翅木无美丽纹理者，细观则可分清。使用得过久过狠，包浆好的铁力木家具猛一看很象红木，但仍禁不住他细观察，所以铁力木的认定不存在难题，稍加学习，即可辨识。

结论

古人对铁力木家具的理解以及认识比我们深刻。今人对铁力木家具长期处在赞叹不已但又不肯近身地位，认为铁力木家具远没有紫檀黄花梨鸡翅木等名贵，收藏者对铁力木家具敬而远之，少有购藏欲望；研究者对大众关心课题蜂拥而至，而对铁力木家具则捎带而过，不做深究，这些至少表明了我们的不成熟与欠缺。我们知道，构成家具审美的因素很多，历史上的很多因素我们现在可能还不知晓。注重古代家具的每一个方面，观察家具上每一细节，都可能对我们了解过去中国人的生存状态有所帮助。铁力木家具所反映出的生活哲学，大致是一种朴素的生存观，在较低的物质基础上取得较高的精神收获，利用有缺陷的条件创造出近乎完美的享受。

优秀的铁力木家具在清中叶以后急剧减少，其原因是名贵家具的商品化倾向日益加重，油红明亮的红木家具登上历史舞台。质拙的铁力木家具在商业的冲击下，得不到浮躁社会的青睐，走下坡路在所难免。历史一定会有局限，我们了解古人所使用过的家具，必须注意它的每一个方面。紫檀黄花梨家具诠释着宫廷、贵族、还有文人的奢侈之举，代表着历史上先人们在这一领域所达到的最高境界；而这个最高境界是由一块块象铁力木家具这样优秀的基石堆砌起来的，决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达到最高峰。从这一点论，古拙淳朴的铁力木家具象一个长者，在向今人叙说一个久远而真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