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盛:千峰翠色龙泉窑
发布时间 2015-12-24 浏览 51589 次
窑中,尤以龙泉青瓷最成熟、最杰出。龙泉窑与越窑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早期龙泉窑深受越窑影响,但在越窑原料受限、市场开始萎靡的时候大放异彩,一统青瓷江湖。如果把龙泉瓷和其他各名窑青瓷相比,越窑发祥最早,但工艺技术尚未进行全面成熟阶段,釉色多青黄不一,接近于艾色,虽被陆羽评为“如冰似玉”,但和玉尚有很大差距;瓯窑的缥瓷则釉薄而色淡,青中闪白,稍显色嫩;婺州、寿州、岳州、鼎州等青瓷,釉多黄褐,且斑驳不纯;北方的耀州窑、临汝窑,釉薄胎厚,以黄绿色居多;北宋汝窑,质量上乘,但产量极其稀少;官窑有着极美的粉青釉,但存在开片的缺陷,尚存在胎釉间膨胀系数不一致的硬伤②。龙泉青瓷釉层晶莹如玉,温润剔透,无论在工艺上、艺术上均为青瓷翘楚。龙泉窑的工艺技术和烧造技艺是中国青瓷文化之集大成者,其烧造历史之长、数量之众、在世界影响之广大也让其他名窑望其项背。众多的名窑像众星拱月一样,捧出了风韵绝世的龙泉窑!

两宋时期龙泉青瓷发展到了巅峰,青瓷品种繁多。外贸需求进一步扩大,内需市场的全面打开,南北文化的交融互补,雄厚的资金投入,技术的高度集中,龙泉窑系集约型优势逐渐显现出来,特别是到了南宋晚期,龙泉窑一窑做大的形势日趋明显。南宋时期的器物最能揭示国人尊重自然、道法自然的和谐心态,更加注重文化风范,从根本上提升了青瓷的品位,一步一步地朝着极致逼近。这个时期的瓷匠极具禀赋与悟性,烧造出了湖泊一样的碧绿,森林一样的青翠,玉一样宁静的釉色。突破了器物光面的局限,一些民间喜闻乐见的动植物和神兽图案,得到了广泛地应用,器物图案以浅刻、细划、剔花为主。线条圆润,矜持,细腻,秀雅,凹凸分明,画面传递出强烈的立体感,传达出震撼的艺术冲击力,塑造出了理想中的一切。这一时期,以莲瓣碗、莲花盘、凤耳瓶、螭耳瓶、钢筋炉、桃式把杯为代表的国宝级别珍品层出不穷。

宋元交替,风起云涌,在北方窑口遭到大规模破坏时,偏居浙西南山区的龙泉躲过了战争的蹂躏。元朝延续着南宋对外贸易政策,鼓励互市,大规模地贸易和集群生产优势,奠定了龙泉中国制瓷中心的地位,龙泉窑迎来了一个大气磅礴的时代。元代的龙泉青瓷体现了大国心态,一跃成为世界性品牌商品,通商范围之广,居我国名窑之首。元代统治者钟爱青瓷,我想一定是青瓷的釉色一如宽广的草原,勾起了无限的乡情。他们手捧青瓷,情不自禁轻轻哼唱:“绿色草原是我的家,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样低回的曲调来。元代龙泉青瓷型制比南宋时大气,融合了游牧民族的粗犷霸气,胎体厚重,制作手法庄重,超拔,不拘泥小节,线条游刃有余,显现出雄壮时代的威武气概。这一时期的精品以葫芦瓶、荷叶盖罐、双鱼洗、凤尾尊为著。中国瓷器历经了两宋的百花齐放进入到元朝龙泉窑的一统江湖。

时间进入明朝,龙泉窑达到了历史上第三次发展高峰。洪武二十六年定:凡烧造供用器皿等物,须要定夺制样,计算人工物料。如果数多,起取人匠赴京,

置窑兴工,或数少,行移饶、处等府烧造(《大明会典卷194》)。这里的“饶”是指江西饶州府,就是今天的景德镇,“处”是指浙江龙泉。近年来的考古发掘,证明了明洪武至宣德年间龙泉窑曾经烧造宫廷和官府使用的瓷器。龙泉窑进入了民窑和官窑混烧阶段,龙泉窑在很多地方都显现出官窑的范畴。龙泉青瓷呈现出皇家贵态,由于朝廷资金的大幅注入,这个时期的器物特点非常明显,器物精美,器型气派,纹样精细,釉色温润,制作极其工整,一丝不苟,不计成本。不少瓷器的特征与景德镇御窑厂生产的官窑器物十分类似,说明了明初至中叶,国家制瓷中心仍由龙泉和景德镇共同承担。龙泉青瓷被皇家大量用于收藏、御用和赏赐,或者馈赠给外国使节。今天,在土耳其托普卡比宫的藏品中,在非洲肯尼亚出土的中国瓷器里,都可以找到它幽灵一般的身影。

龙泉青瓷在历史中最后一次引起轰动是在康熙中期。远洋中国的法国商船“昂菲得里特”号满载一船龙泉青瓷,在塞纳河码头灿烂的阳光下开箱验货的时候,法国人第一次见识到路易十五王冠上宝石一样湛绿的瓷器,他们惊呆了③!要知道,当时的法国贵族还在使用沉重的金属器皿,一般的百姓使用的只是粗糙的陶器,他们惊愕于世上竟有如此精美的工艺品,一时间居然找不出一个恰如其分的溢美之词。正好杜尔夫所著的《牧羊女亚司泰来》在热演,亚司泰来的情人雪拉同身披青色斗篷,与龙泉青瓷色泽如出一辙,高尚的爱情和高贵的瓷器被浪漫的法国人巧妙嫁接在一处,于是便以“雪拉同”(Celadon)来称呼龙泉青瓷,Celadon登上了欧洲豪门望族的大雅之堂。龙泉青瓷迅速在法国走红,成为上流社会的奢侈品,龙泉青瓷成为洛可可时期一道绚烂风景。

从此,Celadon成为了龙泉青瓷的特用名词。事实上,法国人认识的龙泉青瓷已经进入了没落时期,此时的青瓷质量距离宋元鼎盛期已经相去甚远,倘若他们瞻仰到宋元龙泉瓷,极具丰沛想象力的法国人不知道会将何种超拔之词冠于龙泉青瓷。

1998年10月13日,中国邮政首次发行陶瓷系列邮票第7套“龙泉窑瓷器”,全套共4枚,分别是北宋五管瓶、南宋凤耳瓶、元朝葫芦瓶、明代刻花三果执壶,它们代表了龙泉青瓷在各个时期鼎盛时的精品。

在西湖边的浙江省博物馆,我有幸观赏过凤耳瓶,青釉,平口,折沿,长颈,颈部两侧各置一凤耳,器物稳重端庄而又动感十足,含蓄内敛而又热烈奔放。在强烈的射灯照耀下,器物如蒙上一层轻纱,披上一层薄雾,仿佛衍变出萦纡不绝的春日梦幻,让人产生无限遐想。与如此巧绝的器物零距离接触,毕恭毕敬,双手合十,我就像虔诚的信徒站在它面前,真正理喻到了什么是高贵,什么是震撼,什么是孤独,什么是摄人心魄,什么是绝代风姿。

那一刻,我透过这只凤耳瓶看到的是,就在这舞榭歌台的西湖,凤箫声动,歌舞升平,舞女的裙裾如鲜花盛开。花开处,陆游、杨万里、林升们正在和诗畅饮。酒过三巡,那些娇靥、温情而又清丽的小女子提着这尊凤耳瓶,为诗人斟上满满的一杯酒,小女子怯生生地与诗人唱和,抿嘴笑道官人罚酒一盅,举杯处,华章颂达,丝竹悦耳。当然,酒杯也是龙泉青瓷,只有这样的酒具才能契合文豪的旷达和诗性,只有如此高贵的瓷器才能标注他们的清高和卓而不群,也只有如此风雅的瓷器才能衬托大家闺秀的风范,或是小家碧玉的灵秀。当然,这一切皆出自我的想象。但我坚信,我的精神寄托青瓷,途经了宋朝。

有朋自龙泉来,送给我一只高仿凤耳瓶,一样的器型,一样的尺寸,一样的釉色,几可以假乱真,但是缺了历史的积淀和蕴涵,多了一份火气,少了一份温润。我喜欢枯坐灯下,端详瓶子,养养眼,养养

神。此凤耳瓶虽非彼凤耳瓶,对于热爱青瓷的收藏者来说,过我眼即为我所有,我的心中已经端坐着历史的凤耳瓶。手捧此瓶,仿佛就捧出一段波澜壮阔的青瓷历史。

中国古代有两条著名的对外贸易纽带,一条是陆上“丝绸之路”,另一条是海上“青瓷之路”。可以说,丝绸和青瓷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东西方文明交流的大门。两宋年间,瓯江两岸一片片浓黑的窑烟逶迤升腾,一团团鲜艳的窑火烈烈燃烧,在狭窄的水道上船只如织,楫声帆影,船工唱响的号子和滚滚的波涛此起彼伏。满载龙泉青瓷的宝船扬起风帆,沿着瓯江顺流而下,经过温州、泉州、广州等口岸中转,向着高丽,向着日本,向着东南亚,向着波斯,向着阿拉伯,一船一船的青瓷奔赴各地。这条放射形航线,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海上“青瓷之路”。1976年,韩国新安海底沉船打捞起的17000余件瓷器中,其中龙泉青瓷达到12000件①。足以证明,龙泉青瓷在外销瓷中所具有的龙头地位。

环顾中国文化,若要以某一种物品作为直观代表,我想,非龙泉青瓷莫属。那是人与自然最完美地结合,那是实用性和艺术性最成功地结合,那是内敛与开放最和谐的并存姿态。龙泉青瓷成为瓷界名片,青瓷之花,成为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上的文化瑰宝。

“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是龙泉青瓷的贴切写照。那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历史的气息强烈地布陈在青瓷上,经过了多少沧海桑田,依旧焕然一新,闪着熠熠的光辉。

“青如天”是指釉色以青色为主色调,常见的有天青、梅青、豆青、铁青、粉青、茶青等等,色泽如碧空万里,让人为之倾倒;“明如镜”是指器物明亮如镜,胎面光滑如洗,可以倒映出人影,抚摸如婴儿的皮肤,非常光滑,这样的胎面令人爱不释手;“薄如纸”是指青瓷胚胎原料极其讲究,要求非常精细,泥质地道细腻,胎壁轻薄如纸张;“声如磬”是指龙泉青瓷敲击有磬的回音,钟的清脆,非常悦耳动听。自然界各种元素都被巧妙地运用到龙泉青瓷上,山水灵魂的青绿和瓷器融为一体,显现出高洁、淡雅、恬静、旷远,折射出勃发的生命力。

“美女瓷,君子瓷,帝王瓷”用来誉美龙泉青瓷毫不为过。龙泉青瓷是瓷器中的佼佼者,像美女一样清丽隽永,像君子一样高尚自守,像帝王一样地雍容华贵。

传说龙泉青瓷由美丽的少女叶青姬殉身烧造而成,使得瓷器多了一份凄美的色彩。龙泉青瓷如少女怀春,怀揣着一个春天的梦想,憧憬着美好的人生。龙泉青瓷器物典雅靓丽,如瓷器中的西施,因此被誉为美女瓷;龙泉青瓷与文人雅士的心胸修养极其熨贴,千百年来颇得他们的青睐,寄寓了他们高标孤洁的思想情感,借喻了冰清玉洁的道德情操,君子温其如玉,龙泉青瓷成了名副其实的君子瓷;龙泉青瓷和其他瓷器相比,风格雄浑庄重,散发着雄赳赳的大美气韵。“夺得千峰翠色来”,自然山水收纳其间,显得雍容大气,龙泉青瓷又颇得历代帝王的赏识,特别是乾隆尤爱龙泉瓷。因此,龙泉青瓷又成为帝王瓷。

龙泉窑不仅以釉色和质地名冠天下,龙泉窑同时又是中国古代集约型产业链的典型标本。

龙泉制瓷业是中国较早形成的集聚产业,早在唐代已经形成了区域规模生产,进行了严格地专业化分工流水线作业,制作手法严谨,器物规整,尺寸严格,一道道工序井井有条。越窑南迁,特别是宋室南渡,龙泉聚集了一大批国内一流的制瓷高手,天时,地利,人和,以制瓷业为主轴的产业链逐渐形成。取材、制作、烧造、运输、销售,大量的劳动力在国家的手工业重镇井然有序地运转着,龙泉制瓷业的蓬勃发展,逐渐地并吞和吸纳了浙闽接壤的大部分窑口,衍生出庞大的龙泉

窑系列,青瓷产业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史载:“窑群林立,烟火相望,江上运瓷船往返穿梭,日夜繁忙。”龙泉窑完成了人才储备和资金上的原始积累,龙泉窑有资本进入了顶尖窑系序列,就这样,龙泉青瓷迎来了发展史上绚丽辉煌的春天。

书写青瓷神话的是历代无数不知名姓的瓷匠。他们从一堆泥开始塑造辉煌。泥,经过了繁琐工序开始蜕变,变成各种器型的器物,泥与焰的完美结合,成就了一件件天籁之作。

我们透过历史的层层迷雾,看见的是一群群能工巧匠,在年年岁岁的单调生产中,激发出个性的创造,他们将手中的一捧轻泥,烧制出盘、碗、罐、瓶、壶、杯等实用日用品,烧制出如玉如珠的艺术精品。龙泉窑工艺之复杂,工序之繁缛,用料之考究,凝聚着龙泉千年瓷匠艺术思想精髓。尽管他们首先制作的是生活用具,满足生活的需要,经过了历史的沉淀后升格到了艺术境界,凝聚到了赋予传统的文化层面,继而升华到了民族瑰宝的高度,这是他们当初所想象不到的。正是他们,代代传承,书写出龙泉制瓷业宏伟蓝图的不朽篇章。

这些瓷匠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名份,并不像现在有工艺美术大师的称谓。然而,他们需要这样的称谓吗?他们留下丰沛的历史遗产,为龙泉青瓷的发展壮大,为中国文化的推进乃至与世界文化的交流起到了不可磨灭的功勋。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名份——龙泉瓷匠!他们的头发像葱花,他们的皮肤像泥土,他们的脸庞布满了刀切般的沟壑。他们的生命在青瓷上得到了延续,灵魂的热望在青瓷上得到了彰显。

瓷匠的目光犀利,来不得半点犹豫,一件成功的器物在长时间的思考酝酿之后,便在手中一气呵成。这时的手,是无形的,它抓住了器物的神韵,它抓住了人的审美情趣,它抓住了视觉冲击。器物上清晰地印着瓷匠的的手模,那是一双双令历史无比骄傲的手,令后人无比景仰的手,那是一双双让人产生无数遐想的手,关节粗大,手掌粗糙,溅满泥浆,粗糙的泥巴经过粗糙的手,魔术般地变成精美的器物。他们在泥巴中注入自己的思维,塑造着一个个属于自己的情感世界。青瓷,成了他们精神的栖息地。后人在欣赏瓷器的时候,其实是在和瓷匠进行穿越时空的对话,解读瓷匠当时的心态,揣摩他们的心迹,想象作品在诞生时他们的喜怒哀乐,想象超拔的时代背景。我们轻轻地抚摸瓷器,实际上是在无数次地吻合瓷匠留在历史中的手模,甚至是抓住了他们粗糙的手指。

制瓷的最后一道工序是烧制,这也是最关键的环节,假如火候控制不好,前功尽弃,一窑瓷器就变成了一窑废品。龙泉窑的烧制成功率并不高,往往一口窑只有几件成功作品,大量烧坏的器物白白地浪费工匠心血和资金。古代烧窑不像如今用煤气,时间短,有窑面温度计进行控制窑温。它需要缓慢的一个加温过程,温度控制完全凭借经验和感觉,所以烧窑如赌注,烧好了可能一夜暴富,烧坏了可能倾家荡产。一件成功的器物被捧出窑口,瓷匠们如释重负,甚至泪如泉涌。一个成功的瓷匠必须要以不断地成功出产作品来维持声誉,众多瓷匠以层出不穷的作品延伸着青瓷之美。瓷匠的经验积累成庞大的制瓷智慧群体,通过青瓷获得生活所必须的物质价值,赢得了强大的自尊,兑现着亘古不息的青瓷梦想。

龙泉青瓷在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历经惊涛骇浪,高潮迭起,抒写出一部荡气回肠的史诗。

辉煌之后就是衰败,这是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1465年,明朝实行了海禁后,“片板不许下海”,龙泉青瓷对外销路急剧锐减,青瓷的生产规模受到了限制,龙泉窑开始日薄西山。清中期以后,龙泉窑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然而,真正造成龙泉窑没落的,是由于破坏性地砍伐带

来了资源性的极度贫乏,以及在激烈市场竞争中缺乏创新手段导致逐渐衰败。

“一口窑,十里焦”。烧成一窑瓷器,往往要耗费大批木材,对环境破坏极大。千年以降,瓯江两岸,满眼是光秃秃的山体,漫天是翻滚的浓烟,龙泉窑的资源瓶颈严重地制约了发展,这是自然对龙泉窑的惩罚。青花瓷的日臻成熟,这一崭新的瓷种对青瓷发起了强大的挑战,古人心中的君子情节是做人要清清白白,青花瓷的釉色和图案更加符合古人的审美情趣,而龙泉青瓷的守旧和复古导致在这场瓷器新旧势力的竞争中失衡。与此同时,景德镇仿龙泉青瓷的兴起,中央政府和民间将资金大量投入到了烧造成本更低廉的景德镇窑口,龙泉窑的人力、资金、技术等资源向几百公里外的景德镇梯次转移,中国制瓷中心的地位不可逆转地被合并、取代,也就注定了龙泉窑黯然萎谢的结局。

作为祖祖辈辈的龙泉瓷匠,他们历经了智慧的洗练和人格的磨砺,已经为青瓷的发展尽到了责任。我们看到的只是青瓷最光辉最夺目的一面,他们的酸甜苦辣则是后人完全体会不到的,他们幽暗的身影闪入历史之维,渺不可寻。辉煌了几个世纪的龙泉青窑渐渐地沉寂了,烧造技艺越来越平乏,器物越来越平庸,气泽越来越干涩。苟延残喘至清中期,仅剩稀稀疏疏的几口窑在延续着龙泉窑的气脉。在嬗变的历史中,龙泉窑披上了悲壮色彩,昔日庞大的青瓷帝国零落成一地废墟,遁入历史烟尘。此后200百年间,只有耕地的农夫不断地拣起地里的残瓷,掷向山坡,“咣当”砸在另一片残瓷上,惊起一些响动。偶尔有考古者四下搜寻,挖掘出一些瓷片,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瓷片擦拭干净,在放大镜下仔细地观摩着,突然发出一阵兴奋地尖叫。更多的时候,那些窑址,那些漫山遍野的碎片,提醒着历史,这是一座落幕的舞台,曲终人散,余音绕耳。

荒凉是辉煌之后的最高境界。弹指一挥间,200年瞬间消逝。200年后,我在龙泉诗人江晨、流泉等文友的陪同下,踏上朝圣古窑址之旅。琉华山层峰叠立,山林稠密,千年窑址星罗棋布地散落在这苍苍莽莽的群山之中,残留着历史的浮光掠影。大窑村仿佛躺在巨大的梅子青瓷盘中,溪水穿村而过,在危石巉岩上流淌,层层跌落,蓄成一汪汪碧绿的小石潭,波动着玛瑙釉一样的光泽。历经千年盛衰轮回的大窑村,悄无声息地藏匿在崇山峻岭中,固守着一片宁静。游走在街巷间,深巷中偶尔传来一两声低低的犬吠,几个老者围着打麻将,几只鸡在地里啄食,使得寂静的村庄添了几许生气。斑驳的泥墙上嵌着零零碎碎的瓷片,仿佛还散发着淡淡的窑温,那瓷片背后发生过的无数故事如今已无人知晓,它们是一组组密码固守秘密,让后人无从猜测。

通向野外的山道坑坑洼洼,两侧长满了及人高的茅草、蒿草和大脚蕨,丛草像喷泉一样从草甸中冲起来,肆意挥洒出舒展的身姿,在山风中对着我们不停歇地摇曳着。人在其中像是隐没在绿色的植物隧道。穿过一个垭口,豁然开朗,一块鱼腹形的盘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层层叠叠的窑址上长满了萋萋的芦苇和簇簇野花,花开处,尽是裸露的瓷片,晶莹清润,在阳光折射下熠熠生辉。同行的文物管理员周师傅豪气十足地指着盘地说,这里叫岙底,是世界青瓷的核心区,是龙泉窑的祖庭。“岙底”这个地名过于通俗,在我看来,大窑青瓷古窑址应该有个更诗意的名字,或者是“青瓷走廊”,或者是“瓷谷”,有意蕴,而且充满想象。当然,历史是不需要矫情的,“岙底”的质朴为历史保留了一份真实而漂亮的档案。

写历史是需要现场感观的,我在窑址上蹀躞行走,亭后,大湾,黄麻掘,山头程,水洞头,枫洞岩,一座座荒废的窑址,一地俯首可拾的碎瓷,我不知道这些窑址是宋朝的还是元朝的,是明朝

的还是清朝的,如同置身于一场捉摸不定的梦境中飘摇不定。千年时间挤兑而来,我感到了孤独和恐惧,我感觉到了渺小和迷茫。大窑的天气像极了历史的嬗变,刚才还是烈日暴晒,须臾之间,雨幕从对面的山坳口一幅一幅地拉了过来,密布在头顶,争先恐后地倾斜下来。白茫茫地一片,将天地、历史和现实混淆一体。

霍然间,心潮澎湃,我湿漉漉地伫立在古窑址,有了一种写诗的冲动,假如我是诗人,我一定要写出《伊利亚特》那样的史诗,歌颂我心中的龙泉窑。我又想,多此一举了。因为,那500多座古窑址,已经在时光之中立起了延绵不绝的历史丰碑。

1957年,就在龙泉窑气数将尽的时候,周总理指示对龙泉窑进行抢救和恢复,龙泉窑逐渐复苏,迎来了发展史上的第四个高峰期。目前,龙泉市青瓷企业达上百家,年产值达几个亿,从业人员3000多人,产品远销五大洲。在青瓷工艺上,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形成了繁荣的局面。现代龙泉青瓷继承了古代产品特色,并有所突破和发展,历年来在各类全国性评比中夺魁,其精品被誉为国宝,为人民大会堂、中南海紫光阁、故宫博物院、中国历史博物馆所陈列和收藏。2006年,龙泉青瓷烧制技艺被国务院公布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④。在龙泉“夏侯文龙泉窑研究所”,我拜会了夏侯文老先生⑤。聊说起青瓷,这位74岁的学院派代表人物款款而谈,在他看来,目前部分龙泉窑上乘的青瓷作品已经达到和超越了宋元颠峰期水平。他引着我参观了研究所的展品,展柜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青瓷,正中的位置摆放着大师得意之作“夺翠牡丹瓶”,器物饱满和畅,清风拂面,隽永精巧。“乱花渐欲迷人眼”,那份高贵风雅的姿态已经无限贴近我心中的凤耳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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