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祖祖辈辈的龙泉瓷匠,他们历经了智慧的洗练和人格的磨砺,已经为青瓷的发展尽到了责任。我们看到的只是青瓷最光辉最夺目的一面,他们的酸甜苦辣则是后人完全体会不到的,他们幽暗的身影闪入历史之维,渺不可寻。辉煌了几个世纪的龙泉青窑渐渐地沉寂了,烧造技艺越来越平乏,器物越来越平庸,气泽越来越干涩。苟延残喘至清中期,仅剩稀稀疏疏的几口窑在延续着龙泉窑的气脉。在嬗变的历史中,龙泉窑披上了悲壮色彩,昔日庞大的青瓷帝国零落成一地废墟,遁入历史烟尘。此后200百年间,只有耕地的农夫不断地拣起地里的残瓷,掷向山坡,“咣当”砸在另一片残瓷上,惊起一些响动。偶尔有考古者四下搜寻,挖掘出一些瓷片,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瓷片擦拭干净,在放大镜下仔细地观摩着,突然发出一阵兴奋地尖叫。更多的时候,那些窑址,那些漫山遍野的碎片,提醒着历史,这是一座落幕的舞台,曲终人散,余音绕耳。
荒凉是辉煌之后的最高境界。弹指一挥间,200年瞬间消逝。200年后,我在龙泉诗人江晨、流泉等文友的陪同下,踏上朝圣古窑址之旅。琉华山层峰叠立,山林稠密,千年窑址星罗棋布地散落在这苍苍莽莽的群山之中,残留着历史的浮光掠影。大窑村仿佛躺在巨大的梅子青瓷盘中,溪水穿村而过,在危石巉岩上流淌,层层跌落,蓄成一汪汪碧绿的小石潭,波动着玛瑙釉一样的光泽。历经千年盛衰轮回的大窑村,悄无声息地藏匿在崇山峻岭中,固守着一片宁静。游走在街巷间,深巷中偶尔传来一两声低低的犬吠,几个老者围着打麻将,几只鸡在地里啄食,使得寂静的村庄添了几许生气。斑驳的泥墙上嵌着零零碎碎的瓷片,仿佛还散发着淡淡的窑温,那瓷片背后发生过的无数故事如今已无人知晓,它们是一组组密码固守秘密,让后人无从猜测。
通向野外的山道坑坑洼洼,两侧长满了及人高的茅草、蒿草和大脚蕨,丛草像喷泉一样从草甸中冲起来,肆意挥洒出舒展的身姿,在山风中对着我们不停歇地摇曳着。人在其中像是隐没在绿色的植物隧道。穿过一个垭口,豁然开朗,一块鱼腹形的盘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层层叠叠的窑址上长满了萋萋的芦苇和簇簇野花,花开处,尽是裸露的瓷片,晶莹清润,在阳光折射下熠熠生辉。同行的文物管理员周师傅豪气十足地指着盘地说,这里叫岙底,是世界青瓷的核心区,是龙泉窑的祖庭。“岙底”这个地名过于通俗,在我看来,大窑青瓷古窑址应该有个更诗意的名字,或者是“青瓷走廊”,或者是“瓷谷”,有意蕴,而且充满想象。当然,历史是不需要矫情的,“岙底”的质朴为历史保留了一份真实而漂亮的档案。
写历史是需要现场感观的,我在窑址上蹀躞行走,亭后,大湾,黄麻掘,山头程,水洞头,枫洞岩,一座座荒废的窑址,一地俯首可拾的碎瓷,我不知道这些窑址是宋朝的还是元朝的,是明朝
的还是清朝的,如同置身于一场捉摸不定的梦境中飘摇不定。千年时间挤兑而来,我感到了孤独和恐惧,我感觉到了渺小和迷茫。大窑的天气像极了历史的嬗变,刚才还是烈日暴晒,须臾之间,雨幕从对面的山坳口一幅一幅地拉了过来,密布在头顶,争先恐后地倾斜下来。白茫茫地一片,将天地、历史和现实混淆一体。
霍然间,心潮澎湃,我湿漉漉地伫立在古窑址,有了一种写诗的冲动,假如我是诗人,我一定要写出《伊利亚特》那样的史诗,歌颂我心中的龙泉窑。我又想,多此一举了。因为,那500多座古窑址,已经在时光之中立起了延绵不绝的历史丰碑。
1957年,就在龙泉窑气数将尽的时候,周总理指示对龙泉窑进行抢救和恢复,龙泉窑逐渐复苏,迎来了发展史上的第四个高峰期。目前,龙泉市青瓷企业达上百家,年产值达几个亿,从业人员3000多人,产品远销五大洲。在青瓷工艺上,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形成了繁荣的局面。现代龙泉青瓷继承了古代产品特色,并有所突破和发展,历年来在各类全国性评比中夺魁,其精品被誉为国宝,为人民大会堂、中南海紫光阁、故宫博物院、中国历史博物馆所陈列和收藏。2006年,龙泉青瓷烧制技艺被国务院公布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④。在龙泉“夏侯文龙泉窑研究所”,我拜会了夏侯文老先生⑤。聊说起青瓷,这位74岁的学院派代表人物款款而谈,在他看来,目前部分龙泉窑上乘的青瓷作品已经达到和超越了宋元颠峰期水平。他引着我参观了研究所的展品,展柜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青瓷,正中的位置摆放着大师得意之作“夺翠牡丹瓶”,器物饱满和畅,清风拂面,隽永精巧。“乱花渐欲迷人眼”,那份高贵风雅的姿态已经无限贴近我心中的凤耳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