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欲说还休的一份工作、一种职业,你以为可以终身相许,你以为可以从中寻觅出一种品格,你以为可以相伴着一起成熟,最终你却只能忍痛割舍,心掏出来就不再是热的了,血一旦流出表皮可能就会凝固了。
这就是真相吗,人生的真相,品茶的真相?我沉吟着铁观音这款茶的名字,思疑着背后似有若无的箴言,佛法无边,冷面尘世,人是在其中,还是在其外,我似乎觉得这款茶的真味是专为此而前尘相约的。
于是乎,与铁观音对酌的日子,也颇能承负得起情绪上的举重若轻。你等待着吗?你守望着吗?你回应着吗?最终你是被弃绝还是被放逐?你躲不过一样一样的经历,如同情性里少不了一道茶。
想起欧罗数典一去一来那十多小时的飞行,你若要茶,神色含春的欧洲空姐总要问你:ENGLISH TEA OR CHINESE TEA?中国茶调和中已有适度的润滑,虽是大路货色,也是有板有眼,外扰不侵,大体也算是完满的。而英国红茶还欠了点融通,还欠了点份量,还急待着糖粒的掺和搅拌,急待着牛奶的温情诱惑。而中国茶则独自低回,或者饶有意味地为回味有加添加一些感慨,而矣。这或许是中国式思维,非一览无遗,而是九曲回环的食源之一。
我笼统地把铁观音也归入中国茶一族,情性通爽,其真魂不再在莲花萼上端坐,而是涉水而至,善待盈怀,与茶独坐我时常有一种幻觉,我是在面对一位相知相遇的密友吗?少时的结缘,中年的情分,也是不离不弃,也是冷暖相知。凝视一盏清茶,内心里那些莫名的骚动总会慢慢抚平,那一品齿颔留香的通透,会从舌尖径抵心灵,此等无挂无碍的穿越,分明昭示我来去无羁,大可以绝尘远去的,我和我同在,我和我的信守同在,身外的扰攘又关卿家何事。
茶的化解恍如音乐的化解,人生予我如个个音符,喜怒哀乐的情缘便是音乐天地的舒展,悲怆连着忧伤,忧伤接着欢喜。我在欧洲大陆的上空戴着耳机,数小时沉溺在飞机上播放的大提琴乐音里,我在被触动的情思的波峰浪谷上滑翔,时而隐忧,时而窃喜,时而缠绵绯恻,时而追忆难断,浑圆的音色,厚重的质感,大提琴以苍凉笃实的温慰与我共对。如果说钢琴的旋律飞扬一如云梯登月、星河逐浪,起伏跌宕,铿锵轻柔处大开大阖,回肠荡气而神思遄飞,让你的情感或如银瓶乍迸、淋漓尽致,或兴奋分明、吟哦有序;如果说小提琴的琴丝不断,倾诉不断,回旋反复中欲说还休,把阑干拍遍邀约登临,把肝肠捋尽,泪滴挥洒,喜可以哽咽,悲也可以低泣,不绝如缕处,深情绵邈的注视就在那里,凄美的情怀如百花凋谢,也还留有一缕香魂,可赏可触可感可叹萦绕于怀;而大提琴则是音魂不散息息相系的红丝带,剪不断理还乱,她用沉重敲打着脆弱的神经,她用宽厚的知解抚慰着无助的心灵,她是一条古老的河床,里面包容了千年的帆影,她让你的眼泪畅快地流下来,又把若有所思留在你的眼神里,如跫音鼓荡,如千年回鸣,你把情感不可承受之负都放在那里吧,你把生存轮回的得失也放在那里吧,琴弦不断,你的路还得走,不绝于耳的乐音,不绝于耳的期许。
我听着,我的情绪酣畅淋漓着,我向茶杯里倒汲一股清气,似有山野之味,似有草根之味,在这种省思里,我似乎是被置换了什么。
在中国的书画里,气常与精神气儿或是内蕴神脉联系在一起,且被抽象地意念化,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中,作咫尺之触或遥想万里的领悟,这光景是颇有点虚玄问道的。所谓一气呵成、气韵生动,所谓豪气干云、生气沛然,正是对这空阔无边的形容作了喻指。书法里的真气流动,画幅里的真气流动,透露的该是主人质品素养的含量吧,一如情人间声息相投的脉脉传情,那是两情相悦的注脚,是无法遮掩的流露。
故而喝茶,也意在吞汲茶中的那股清气,红尘不侵野性天然的那股真气,一赏一品一冲一浇,不仅仅是一个过程,而是类同于一次激浊扬清的法礼,一如此刻。
这是夏季一个有雨的日子,淅淅沥沥就带来了些褥热中难得的荫凉,偶尔地,我翻读着里尔克的诗句:“若是尘土将你忘记//就向静止的大地说:我流//向流动的水说:我在。”天色晦暗,我在小小的静寂的书房里,一遍二遍三遍地默读着。拉开窗户,雨声渐大,有雨霰潲了进来,恍觉雨意扑面。
假如,日子把你遗忘,还有尘土,又假如尘土仍是与你无缘,也还有大地和流水,你在大地上流着,你在流动中在着,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大自然笑含箴语,永远守在那里,天地是新生的母体,天地亦是不灭的温床。
我捧起那杯水汽淋漓的浓茶,手心里就有了分明的暖意,电脑上的笔墨潜行,想必会有些洇润了。
我向空中吁了一口气,我向杯中汲了一口气,茶过三巡,什么样的空朦无着也该是接近尾声了。
淡淡然的天空,或许会聚了些雨云,或许会拽来几束阳光,也或许什么也没有,雁过无声,但我知道日子总会有什么留在了那里。大音总是希声,大象总是无形,这一切只与内心的真实有关,一如我的一脉茶痴,也不过是伴着自己穿街过巷时的回味。岁月就是这么侧侧身,滑落在身旁的。
于是,走路的时候,也有些不着实际的臆想,会否不期然地传来旧时茶楼里那声有滋有味的吆喝“请茶呢!”真个是荡气回肠,令人神清气爽。
我把目光收回来,汲取着杯茶里的清气,这似乎是必然的,我们经历着什么,然后必然以什么作着底色。茶与我,我与人生,就这么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