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兄霸蛮,是愿者上钩,你来我家,我才灌你,蒲 松龄兄霸蛮,是拦路剪径,他去路径,捉客喝茶。他烧一 大壶茶,提到村头大树之下,那大树下是南来客与北往客 必经的要津。有客来此,他一手端茶杯,一手扯衣角:坐, 请坐,请你喝我这杯茶!不喝?那不准走!蒲松龄兄也真够霸蛮的。
他霸别人的蛮,缘自别人霸了他的蛮。他一个文人, 家累书香,何曾想过到这半路上,干这“剪径”勾当? “五十 余犹不忘进取! ”这“进取”两字,本来是个褒义词的, 被人弄坏了,这就好比我们现在“进步”两字。谁不思“进 取” ?谁不想“进步” ?蒲松龄兄想“进步”,所以,考啊考, 考啊考,“佳人问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 ”蒲兄考到 五十一岁,依然是名在孙山外:“风檐寒灯,谯楼短更,呻 吟直到天明。伴倔强老兵,萧条无成,熬场半生,回头自 笑蒙腾,将孩儿倒绷。”这个想“进步”的倔强老兵,那么 苦熬半生,想的是啥?是想公款买单,到酒局里喝酒去嘛, 没想喝茶!蒲松龄兄霸蛮想“进步”,有人霸蛮不准他“进 步”,胳臂扭不过大腿,他使出奶力霸蛮,人家却只要勾个 小指头,霸个小蛮,就可以把他弄得“呻吟到天明”。
蒲兄没奈何,就到路上霸蛮叫人喝茶来了。不去教书 的日子,每天一大早,“携一大磁罂,中贮苦茗,具淡巴 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他一个人坐在大道中央,打坐 在大树下,“见行道者过,必强执与语。”不论生与熟,都 给我坐下!不坐?我给你茶喝,行不?想这个手无缚鸡之 力的老头,死死地扯住别人的衣角,那情形也是怪滑稽的。 扯得住么?幸好,他带了一壶茶,蒲兄的腕力肯定扯不住 人,最后留住人坐下来,靠的一定是茶力。
这茶当然不是轻易喝得的。林妹妹喝了王熙凤的茶, 凤辣子就拉住林妹妹不准走了: “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 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 ”蒲兄扯住人喝茶,都是汉子, 不能做媳妇,只能做谈客。那就谈吧,那就说吧。谈什么 说什么?随便谈,随便说,“搜奇说异,随人所知。”谈客 说得口干舌燥了,“渴则饮以茗”,蒲兄就做服务生,在一旁给倒茶。
南来北往客,或南来,或北往,正是渴得很,路旁有 老生奉茶,喝吧,喝吧,不喝白不喝。喝了,茶费怎么付? 不要钱。当街开茶馆,当路开茶肆的,哪个不想赚钱?这 个老头虽然有强买强卖之嫌疑,却是一分钱也不收,真是 怪人!蒲兄开这家树下茶肆,什么都不收吗?也不,他也 收的,他不收票子,他只收故事。
一个大男人,不去犁田,不去挖土,不去种洋芋锄麦 子,终日坐在树下跟人扯白话,还倒贴茶水,这是什么生 意,谁家生意是这么做的?他老婆不来拧耳朵?呵呵,蒲 嫂特是贤惠。五十一岁那年,蒲兄再次落榜,还想继续“进 取”,蒲嫂就说:算了吧,别去了,你的命不是官,强求什 么?若是强求得来,你也早该是省部级干部了。“君勿须复 尔!倘命应通显,今已台阁矣。山林自有乐地,何必以肉 鼓吹为快哉。”蒲嫂真是个好嫂子。蒲兄那清早一大壶茶, 都是蒲嫂半夜喊天光,四更里起来烧柴火烧的,蒲嫂看到 蒲兄坐在树下,日晒雨淋,她从自家屋子拆了几块门板, 支起了棚架,叫蒲兄拿出临时代课教师的工资,买来棚盖, 盖起茶棚来。蒲兄这个茶棚估计比他家的茅屋要好,最少 门好进多了啊。蒲兄家住的也是棚户区,“农场老屋三间, 旷无四壁。”他借了堂兄一块门板,将房子分成内外间,那 门呢,窄,错身过门,一人若进,一人得让。那时房价也 这么高么?其实价高价不高,不好说的。没钱,再低也高; 有钱,再高也低!
在这大树下,在这茶棚里,蒲松龄兄烧茶拉客,给人 白喝,不要钱。如此做着茶生意,不亏死了?不亏,赚了, 大赚了!赚了个盆满钵满,赚了个名满天下!茶通鬼神, 蒲兄那壶浓苦的茶,引来鬼神无数。好在,茶间鬼神不比 人间鬼神,人间鬼神都是恶鬼,茶间鬼神都是好鬼,这些 好鬼神,不但给蒲兄送来了故事,而且给蒲兄送来了神笔。 一部《聊斋志异》鬼斧神工,都是这些狐鬼蛇神付给蒲兄 的茶钱。蒲兄这生意多有创意啊,天下茶生意,就数蒲兄 做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