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于绘画是深有造诣的,所以,她看到茶铺“设 色在小生活旁边形形色色地浮漾着“许多样脸”。高贵优雅的茶馆里进进出出着达官贵人、名媛绅士,当然有许 多样脸,而在茶铺里,林徽因这样的女士也曾出入,脸的 样式就更多了。老的,慈祥的面纹/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在茶杯上/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酒是有 男女的,酒也有老少,茶却男女老少皆宜,所以在茶铺里, 你可以看到七老八十皱纹如老桧古松的老人端茗细啜,也 可以看到两三岁的小把戏喊茶呷喊糖呷。
在茶铺里,鄙人 曾见过在别处难得一见的奇观:一边厢是刚从田里提脚出 水的老农,身上还披着蓑衣,端着大碗茶,咕哝咕哝牛饮 驴灌;一边厢是穿旗袍戴纱帽的小姐,在西装革履的情人 之殷勤侍候下,持唇腮酒窝样的小杯,慢品细抿,至俗与 至雅和平共处,堪做和谐社会的宣传挂图。广东有“吃讲 茶”者,民间是非,常到茶铺去评理,事既有是非事,脸 当然也有“是非脸”,有的气壮,有的气馁,有的脸红脖子 粗,有的不惊不乍胸有竹,这场面这脸色也就可描可画, 神态之生动与丰富不亚于达?芬奇《最后的晚餐》.之人物。 贾平凹先生是绘浮世的圣手,他笔下茶铺里的牌友麻客绘 声绘色:茶泡好了,烟也叼上,哗啦,哗啦,哗啦啦…… 细细的汗珠就在鼻尖沁现了,高潮一旦产生,有的在虚张 声势,连呼好牌;有的干脆按倒了,挽起袖子大幅度作自 摸的动作;胆小的浑身燥热,稳健的不动声色,有的将打 出的牌偏要放在某一位面前让他和。突然有人自摸到手了, 迅雷不及掩耳的两声爆响,一声是将夹着的二饼重重地砸 磕在桌面上,但牌已断裂,看的是一个一饼,另一声则是 飞起的那半截到了水泥楼顶上。
茶铺里的这幅市井图传神 吧!让人莞尔的还有一幅雅士图,“文革”中,有一批设计 大坝的工程师下放到某村中干校,职责是放牛,工程师们 一边于茶亭里喝茶,一边放牛。不知怎的,两头牛斗起架 来了,这可是件事的,上前去拉架,又不敢,由着牛斗, 伤了牛那是要被斗争的。工程师急得如锅中蚁,大伙儿便 退到茶铺里,像论证大坝似的研究劝牛不斗架的方案。否 定之否定之后,便是肯定,其设计的方案是,派出两人, 一人拿一根绳子去套住两头斗牛,然后大伙分两队,像拔 河似的往两头拉,这方案从“科学”上看是近乎完美的, 可是谁去套牛呢?原来这方案只适合静态中牛,不适合动 态中牛,于是大伙又回到茶亭中来想办法。讨论正激烈, 有老农经过,点一把火,投入两牛间,两头牛飞也似的跑 开了。你说,这茶亭里议论方案的工程师不可入画么?所 以,杨羽仪在《水乡茶居》中说:一座水乡小茶居,便是 一幅浮世绘。茶被冲进壶里,不论同桌的是知己还是陌路 人,话匣子就打开了。村里的新闻、世事的变迁、人间的 悲欢,正史还是野史……说着,听着,有轻轻的叹息,有呵呵的笑声,也有愤世嫉俗的慨叹——实在是有“许多样 脸”。
正因为此,林徽因女士要到茶铺里写生,而绿原更来 这里当伙计。文艺家们不到茶铺里来,是画不出好画,写不出好文章的,非文艺家不到茶铺里去,怕也得不到好心 情,享不到好生活,所以绿原大声喊我们:喝吧喝吧二分 钱一碗/理想的逆光像北极星/从黄昏送你送到黎明/将 使你在无垠的迷惘中不断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