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现在社会已经相当富有了,各式各样的艺术活动非常频繁。1970年代以后可以在台湾看到很多表演活动,甚至包括了国外最顶尖的团体。巴黎、纽约或东京可以看到一些最有名的音乐家如傅尼叶(Pierre Founier)的大提琴演奏,而台湾也办过多次装置展览(Installation),所以在艺术上我们好像也不见得逊色;最好的舞蹈团体像德国的皮娜·鲍什(Pina Bausch),或者美国重量级的康宁汉(Merce Cunningham)都曾经来过台湾。可是我所怀疑的是,如果从生活美学的角度来谈,我们会觉得台湾现在有这么丰富的画展、音乐会、表演等艺术活动,许多大学设有舞蹈系、音乐系、美术系、戏剧系,都是跟艺术相关的科系,但为什么常有朋友忽然就会提出一个疑问:
“我们的生活品质为什么没有相对地提高?”
我想我们讲这句话其实心里蛮沉重的,我们不希望它是一种批判,因为到世界各地旅行时,我只要离开台湾大概两三个礼拜,就会开始想念台湾了。其实我们对这个地方有很深的情感,所以不至于会用比较恶意或不负责任的批判来看待这个地方,可是的确会很有感触。这个感触是说,一方面想念台湾,一方面每次从国外一些重要的都市回到台湾的时候,飞机低飞到一个程度,你看到了底下的街道,看到了底下的建筑,你会开始觉得:这就是我要回到的地方吗?
特别是建筑。
台湾大学里有不少建筑系所,现在一些重要的大学也设立一些建筑设计相关的科系。可是走到街道上抬头看看建筑物,我们自己居住的建筑究竟是什么样子?相信当我们很诚实去面对这件事时,其实是蛮感伤的,我想这个感伤是源于听到来台湾的外国朋友有时候会说:
“你们的城市真丑。”
你心里面会有点生气,因为觉得这句话从一个外国人的口中讲出来,有点歧视或污辱的感觉。可是,我相信很多朋友私底下聚在一起时,也会说到这句话。
我想大家可以一起来建立一个梦想:我们是不是能够把“美”放到现实生活当中来?举个例子,如果你现在从窗口看出去,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是不是很多被称为“贩厝”的四楼到五楼公寓建筑,底下是骑楼,有一些商店,很多的招牌,那招牌大大小小,晚上常常会亮起各式各样的霓虹灯。
我们还有一个最奇特的景观,就是铁窗。如果你不曾到世界各地去,大概无法了解台湾的铁窗有多特别。我们看到大家刚搬进新公寓,就习惯性找人来装铁窗。铁窗材质其实非常粗糙,大概不到一两年油漆就已经斑驳了,然后就开始生锈,非常难看。钉入的方式,就是把整个房子像监牢一样地笼罩起来,我想不管从外面来看,或者坐在房间里面往外眺望,都没有景观可言了。我要强调的是,铁窗当然反映出一定的心理因素,就是防盗吧!简单来讲就是没有安全感,我们觉得随时都会有小偷闯进来,所以加上铁窗、铁门、两三道的防盗锁,甚至再加上警铃。可是很多朋友也说,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防范的作用。也许现在窃盗的科技比我们住家的科技要好太多太多了,他要打开这个锁、剪断那扇铁窗,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铁窗已经变成某一种习惯,大家一住进去就开始装铁窗,没有经过反省,也没有经过思考。
记得自己住进一间靠近河边的简单公寓时,我没有装铁窗,所有的邻居都来讶异地问说:
“你怎么没有装铁窗?”
好像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变成我也坐下来问我自己说:
“为什么我没有装铁窗?”
我想这是一个好问题,也许是生活美学里开始质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装铁窗?有什么帮助吗?如果不装铁窗,我会不会有一些更好的心灵视野?”
天空线
生活美学里包括周遭所有存在的事物,像之前提到的铁窗与公寓建筑,是与建筑艺术相关的。在一个城市的发展期,我们会发现好像到处是工地,许多许多的房子匆匆忙忙地盖起来,如同雨后春笋。外来的朋友曾批评说:
“为什么台湾的城市这么丑?为什么没有自己的风格?”
我们知道巴黎有它自己的建筑风格,伦敦、纽约也发展出建筑上的特征。有一个名词叫作“天空线”,在纽约的曼哈顿,会有人问:
“在什么地方看纽约的‘天空线’会最美?”
“哈得逊河口那几座大楼的剪影是最美的!”
我常常用“天空线”的观念回过头来审视我们自己的城市,我在想应该从哪里来观看我们的“天空线”。好像这个城市是从来没有被规划过的,它的混乱状态可以新旧杂陈,老建筑与新建筑之间产生这么多的矛盾与尴尬。
这几年大家意识到要保护古迹,认为台湾有很多古老传统留下来的民居、庙宇其实非常珍贵,应该予以保护。可是,我记得有一次担任某个保护古迹委员会的委员,当时感到最痛苦的一点是,古迹的确被保护下来,可是古迹周遭近到只有两米的地方,就盖起一些大楼,这庙宇被整个包围在一片奇怪丑陋的建筑当中。当时我们的感觉是:
“为什么西方没有这样的问题?”
你没有办法想像罗浮宫四周会有奇怪的大楼出现,所以法国的朋友到台湾会问:
“怎么你们台北‘故宫’的对面,会出现这么一栋奇怪的大楼?”
他说如果罗浮宫的周遭有这样的建筑,将是不得了的事情,全民都会起来抗争的!我们才意识到我们不只是要保护古迹,其实还要保护古迹周遭空间里,可能两百到三百米之间所有“天空线”的干净。如果这个天空线被破坏了,这个空间被破坏了,等于是这个古迹被淹没掉,也被挤压死掉了。
很多朋友应该还记得台北市有个古迹是“北门”,大概是几座古城门里最漂亮的一个。在日据时代拆掉很多清朝的城墙和城门的时候,这个“北门”被当时的建筑史学者认为应该要保留下来。可是有一段时间为了新城市的交通,建造了一条快速环道从“北门”旁边挤压而过,甚至连半米的距离都没有,压迫到了这个古迹——你会觉得“北门”是一个年岁很老的老太太了,然而旁边的年轻人呼啸而过,似乎骑着重型摩托车把她震得摇摇欲坠。这个环道现在已经拆掉了,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它让我们难堪,让我们觉得我们的历史没有被好好对待。
所以我相信生活美学的确是要回到生活的周遭。相信很多朋友的周遭都有类似的情况存在——不管在美浓、鹿港、新竹、台北——到处都有老房子,这些老房子是怎样被对待的?如何被对待的?我们过去有没有善待传统美学的正确、健康的态度?我们应该知道我们怎么对待前人,后人就会怎么对待我们。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里,一个市镇中,因为我们尊敬之前的历史和传统,以后的人才会尊敬我们留下来的东西。如果我们对所有过去人留下的东西如此草率、如此践踏、如此糟蹋,可以想像下一代人也会把我们留下来的所有东西,随便地糟蹋和践踏,如此这个地方就存留不下任何美的情感。
生活的美学是一种尊重,生活的美学是对过去旧有延续下来的秩序有一种尊重。
如果这种尊重消失了,人活着再富有,也会对所拥有的东西没有安全感。所以现在回到了一个问题点,是不是生活在台湾的朋友非常缺乏安全感,才会用一道一道的防盗锁,一层一层的铁窗铁门把自己关起来。我们在害怕什么?这种安全感的缺乏,是因为社会上真的存在许多窃盗、许多不安全的威胁吗?还是说我们心理上已经对人根本不存在尊敬了,我们觉得所有的人都可能是窃盗?这种防范,使得大家的心理处在一个不安全的状态,最后生活要谈美,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我的意思是说,美应该是一种生命的从容,美应该是生命中的一种悠闲,美应该是生命的一种豁达。如果处在焦虑、不安全的状况,美大概很难存在。
我在“生活美学”这样的题目里,跟大家谈谈的内容可能是:我们在吃什么样的食物?我们在穿什么样的衣服?我们所有的交通工具是如何去设计而和人产生情感关系的。我们的住,房子是怎样被设计的?所谓的食、衣、住、行,不过是人活着最基本的一些条件而已。可是我们知道所有先进的国家,生活美学是实际在食、衣、住、行当中体现出来的。在欧洲一个传统城市的居民,对食物的讲究是有品位的;对服装的讲究,价格不一定贵,可是要穿出个人的风格。我们知道所有的交通工具在设计时,考虑点都是跟人的空间感有关的,所以当交通设计没有弄好时,人在都市中就变得匆忙与拥挤。当然,更重要的还有居住的空间,所以城市的美学才会如此清楚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试试看把生活美学拉近到食、衣、住、行,开始实际改善这四个层次。
搬到城市边缘
谈到生活美学这样一个课题,我还是会回到我自己的窗口。多年前在都市里的居住受到了很大的创伤,觉得为什么一个城市二十四小时都充满了噪音?为什么周遭的空间是这么混乱?有时候你坐在窗口泡了一杯茶,希望安静下来可以读一本书,忽然就看到一包垃圾从上面的楼层丢出去了。我们无法理解垃圾为什么是这样丢的!这个街道是谁的?垃圾可以这样丢出去!当然这样的现象这些年慢慢好转了。可是十多年前这个受伤的经验,使我搬到城市边缘,居住在河流的旁边,自己有了一个小小的简陋公寓,四楼,可以看到外面的河水,我决定不要钉铁窗,虽然所有的邻居、朋友好意地提醒我:
“你怎么可以不钉铁窗?”
在台湾买房子,第一个就是钉铁窗、铁门,但我还是坚持找了朋友设计十二个木头材质往外推的木窗。我在巴黎居住过,巴黎在1850年代以后,曾有一位市长叫豪斯曼(Hausmann),设计出很多现在仍然留存的建筑:大概是五层楼到六层楼,那时候也没有电梯,每间房间都有一个小阳台、落地窗,落地窗外面有木头做的百叶窗。这个木头百叶窗其实并不完全为了防盗,基本上是为了隔离阳光,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关起来。我也曾经到西班牙的马德里和巴塞罗那,观察到有些街上的铁窗做得非常漂亮,几乎变成艺术品,以粗重的铸铁或是铜条设计出非常美的花样,有的是藤蔓,有的是百合花。巴黎没有铁窗,巴塞罗那有铁窗,可是做成了艺术品。所以我会希望当我坐在窗口眺望河水的时候,能够有一个不同的景观和视野出来。
刚搬去时还没有关渡大桥,回家还需要坐一艘小小的渡船,过河大概要三分钟到五分钟,不定期地开船。可是我也觉得下了班以后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坐在码头上等渡船来的时候,我就在那边读书,看一看四周的河水,看一看夕阳的反光,看一看红树林的生长,然后渡船的人来了,我跟他聊一聊天,他说:
“今天都没有什么人,所以我来得比较晚。”然后跟我抱歉说,“你是不是等很久?”
我说:“没有关系!”他就划着船带我过河,我在家前面一个小码头上岸返家。
我觉得生活的美学,好像如果你心情改变了以后,并不会觉得这样不方便,也不认为这种不方便剥夺了自己;相反地,你反而觉得每一天最美好的时间,是下班了以后回家的这一段渡船的经验。可是后来因为决定要盖关渡桥让交通更方便,渡船被取消不存在了,我反而很怀念那艘渡船。
我们的一生,从生到死,可以走得很快,也可以走得很慢。如果匆匆忙忙,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自己走过的这条路两边到底有什么风景,其实是非常遗憾的。我觉得这一条路可以慢慢走得曲折一点,迂回一点,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一个城市为了求快,就把所有的马路都开得笔直。可是不要忘记,我们如果去国家公园或古代的园林里,所有的路都是弯弯曲曲的。为什么弯曲,因为它告诉你说,你到了这个空间不要匆忙,让自己的步调放慢下来,可以绕走更大的圈子,因为这是你自己的生命。你越慢,得到的越多。所以在生活美学里所体会到的意义,会和现实当中不一样。我们在现实当中希望一直匆匆忙忙,每天打卡、上班、赚钱,都是在匆忙的状况中。可是我常常跟朋友提到说,我最喜欢中国古代建筑的一个名称,叫作“亭”。也许大家都有印象,爬山的时候忽然会有一个亭子,或者你走到溪流旁边忽然会有一个亭子,你发现有亭子处就是让你停下来的地方。
它是一个建筑空间,但也是一种提醒和暗示说:
“不要再走了!因为这边景观美极了。”
所以那个亭一定是可以眺望风景的地方。研究中国美术史的人都知道,宋代绘画里凡是画亭子的地方,一定是景观最好的地方,绝对不会随便添加上去。因为这个亭子表示说:你人生到了最美的地方,应该停一停,如果不停下来就看不到美。所以生活美学的第一课应该是:懂得停一下。
我们白天上班真是够忙了,可是下班以后时间是自己的,我们停下来吧!去听一些自己要听的东西,去看一些自己要看的东西,一个礼拜上五天班真的也够忙够辛苦,压力极大。现在不是周休二日吗?那么这周休二日可不可以停一下?停下来其实是回来做自己,问一下自己说:
“这两天我想做什么样的事情?”
坐在河边发呆也好,或者带着孩子去看山上的一些树叶,可能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变红了;或者去聆听下雨时雨水滴在水面上的声音……套用苏东坡《赤壁赋》的句子: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意思是说,这些大自然的美,是不用一分钱买的,你甚至可以不用去画廊,不用去博物馆,不用去赶音乐会、赶表演。
你就是回到大自然,回到生活本身,发现无所不在的美。
这就是生活美学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