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征明于绘事问业于比他长四十四岁的沈周,这一点我们可以在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四月十五日文征明七十七岁时为沈周补画一幅未完成的长卷《沈周文征明合作山水图》(美国翁万戈藏)的跋文中得到证实,跋文称:
王君虞尝得石田沈公画卷,联楮十有一幅,长六十尺,意匠已具,而点染未就,以征明尝从游门下,俾为足之自顾拙劣,乌足为貂尾之继哉?忆自弘治己酉(1489)谒公双娥僧舍,观公作《长江万里图》,意颇歆会。公笑曰:“此余从来业障,君何用为之,盖不欲其艺事得名也。”然相从之久,未尝不为余尽大意。谓“画法以意匠经营为主,然必气韵生动为妙,意匠易及而气韵别有三昧,未可言传。”他日题征名所作荆关小幅云:“莫把荆关论画法,文章胸次有江山。”褒许虽过,实寓不满之意。及是五十年,公殁既久,时人乃称余善画,谓庶几可以继公,正昔人所谓无佛处称尊也。此卷意匠之妙,在公无可遗憾,若夫气韵,征明何有焉。嘉靖丙午四月望,后学文征明识,时年七十有七。
我们从以上的跋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文征明学画伊始便得到了真传,即“画法以意匠经营为主,然必气韵生动为妙,意匠易及而气韵别有三昧”、“莫把荆关论画法,文章胸次有江山”。恪守“意匠”、“气韵”、“胸次”这一画学最高境界,在其一生的艺术创作实践中,才得以借沈周之肩探画学之精微,诚如明吴升题其《湘君图》云:
(太史公此图,笔法如屈铁盘丝,如倪迂所云,力能扛鼎者,非仇英辈可得梦见也。)
又,明何乔评云:
(沈周博学善画,征明师之,得其仿佛,盖以神采,更出周上。人称兼有赵孟兆页、倪瓒、黄公望之体。(《名山藏》))
再,明吴宽题其《关山积雪图》云:
(文征仲书画为当代宗臣,用笔设色,错综古人,闲逸清俊,纤细奇绝,一洗丹青谬习。)
通观文征明的画作,前贤所论的是实在,远学郭熙,复探松雪,究其本色,得松雪者为多。这是因为吴门地处太湖三角洲,山容秀润,笠泽成湖,山村水郭,琳宫梵刹,映带其间。故赵松雪、吴仲圭、倪云林所作山水莫不以吴兴水乡风貌为题材,或高树遥岑、或平摊浅浪,验其景致,皆在吴中。文征明身处福地且学有渊源,因而其作非但有元人淋漓之意,复兼有松雪明丽秀润之趣。以极其工致的笔触和色彩得淋漓秀润之功,非学识、修养、胸次、功力之高深者所能造访。然也因工致、纤细稍过,木强、板结之弊莫不时现笔下。此亦吴门画家之通病也,而这一“通病”又非不经过吴门画派“基因”之嫡传不能承袭。
以此来衡之《仙山村舍图》,但觉丘壑布局、笔情墨趣乃至色彩了无文征明超凡脱俗的幽闲气息,视为以晚清民国年间蹩脚之风俗行画为范本的臆造做旧之作似不为过。
我们知道,文征明最具代表的是“细文”风范,所谓“细”,不独是笔墨的精到,构图、敷色乃至题款也无不“事无巨细”。这是文征明浸淫宋院体谨严画风和赵孟兆页幽淡清明的青绿山水画所形成的画风,当然,相当程度上又是取决于文征明所处的山清水秀的地理环境以及他的养尊处优、恬淡闲雅的生活感受。
这件《仙山村舍图》也是“细笔”之作,然其笔墨芜杂且庸俗,与“细文”无涉。这是因为作伪者根本没有文征明的社会地位和文征明因地位、学问、修养、名望以及财富等诸多内在、外在因素所孕育的闲情意趣,故而在营造画面的构图丘壑上非但捉襟见肘且也杂乱无序,尤其是那些类似“大杂烩”的人物造型及其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的人物活动,其与民国初年间庸俗的民俗行画没有什么两样,哪里有一点“仙山”的仙气?
如果研究过文征明的绘画艺术,就应该清楚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文征明笔下的山水画虽多有人物,然而他笔下的人物却不类其他画家是为了画面的需要而作的必要的点缀,尽管他也是为了画面的需要,但他更需要的是再现他所亲身经历的人和事。“文征明每画必人,而且人一定是这片园林小景的主角,尽管人不一定很大、很多,但却是这种文人生活场景的绝对中心。文征明此类作品所画大多为身边的实境,有真人,有真境,有真事。”(林木《明代文人画运动复兴的领袖——论文征明的绘画艺术》)对现实细节的真实再现和津津玩味,正可看作是文征明不屑狭隘文人画所标榜的“不求形似”、“逸笔草草”的创作理念,恪守严谨、工细、典雅的审美追求,从而成就了他结构复杂、场面宏大、设色古雅、淳厚劲健、生拙明快、儒雅恬淡的艺术风范。明谢肇氵制所云“文征仲远学郭熙,近学松雪,而得意之笔往往以工致胜,至其气韵神采,独步一时,几有出蓝之誉矣。”当为得体之谓。
以我数十年习艺之心得,总结出这样一个道理,即环境造就人生,氛围孕育画风,学问成就画格,修养决定笔性。这或许正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画如其人的亘古不易的法则。而这,也正是任何一个作伪者都无法企及的极具排他性的因素,哪怕作伪者聪明绝顶。
我对作伪、模仿他人的书画作品,曾喻甚一若“干细胞”移植,“基因”的组合、排列有异,其结果必然是难以匹配的。
二、此外,文征明向以“性陋尘事”而守士大夫固有的“清高”之名,书画冶性,诗文唱和乃其日常艺事活动,其笔下何以有民间担水、料马、喂鹅之“尘事”就其人物的造型和线条勾勒的气息来看,也是与文征明笔下的人物格调相去甚远的。
该图中树与树的排列、穿插以及屋宇的组合也极其无序,特别是树木的造型、用笔无丝毫文征明的笔情墨趣,其设色更是了无季节区别的胡乱点染,非但有眼花缭乱之弊,且有不堪入目之病。作伪者庸俗之心、目可谓暴露无遗了。
“村舍”谈完了,我们再来看看“仙山”。
我们且不论那坐落在“仙山”间的楼阁其排列合不合规律,单看那浑浊不清的山体,就知道作伪者对青绿山水画画法的懵然无知,更不要说那勾勒、点苔、设色与文征明有什么牵连了。
再就是那缭绕于“仙山”间的勾勒云雾,我们无需评价其优劣就可以肯定作伪者对文征明的认知是等于零的,因为文征明的笔下不管是粗笔抑或是细笔山水画其表现云雾的手法几乎是没有如此犯俗的勾勒。
三、作伪者对文征明的无知不独表现在画法上,在对文征明的法书的认识合理解上也同样是极其有限的。
我们看该图的款式,除了“征明”二字还有那么一点点文征明的大概形貌以外,其款识内容的字,不管是结体、用笔还是字距、行列都是与文征明的法书气象风马牛不相及的。就其仿造水平而言,在我接触到的赝品中,可能没有比这再低劣的了。
为了便于读者比较,我将文征明的真迹《赤壁赋》和赝品《赤壁赋》以及“征仲父”、“衡山”二印的真赝图例一并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