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贡茶,先是大龙团、大凤团,每斤八饼;后改小龙团,每斤十饼;又改密云龙,每斤二十饼。但茶饼大小,只是形制,主要还在茶饼的质量。蔡襄在给冯京信中说,所送虽是大饼,但质量“极珍”。至于青瓷茶瓯(碗、盏),则质量微粗。唐陆羽《茶经》认为茶碗以越瓷为最好,越瓷类玉、类冰,越瓷青而茶色绿。但到北宋时,由于“斗茶”要看沫饽“咬盏”,要以咬盏时间长短分胜负,最好的茶碗是建窑的黑色兔毫盏(图7)。有个日本僧人,从浙江天目山寺院中带回一只兔毫盏,后人称为“天目盏”,奉为“国宝”。
(四)南宋 刘松年《茗园赌市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南宋刘松年画的《茗园赌市图》(图8)。绢本,略呈正方形。右上枯枝始芽,树下有竹札栏杆,横贯全图,近景复有草丛。布景似画山坡园落而非市井闹处。右侧一茶担,上有竹篷,可以遮阳防雨。担上满置茶器、茶具,两头复有一方形斜出盖片。朝外一头,斜贴一纸条,上写“上等江茶”,显属市招。茶担主人,左手搁扁担上,右手搭在嘴外,似向远处大声吆喝。茶担右侧,有一妇女,手提茶炉,炉上有壶。其左一儿童,身上背着一个直角形的木架,上有茶盒、茶盏。当是提卖茶汤的母子二人。图右画有各备茶炉、茶壶、茶盏的汉子五人,似在互相品尝茶汤。一个在冲泡,一个在饮尝,一个饮后抹嘴,还有一个赤着双足的转身准备离去。
对于此图的内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多种说法。如:(1)从“茶园”着眼,所谓“赌”,就是“斗茶”,故所画是斗茶情况。特别是那个提壶往碗里注滚水的汉子,正在卖弄自己的茶汤,边上的人,在注视他的碗盏。
(2)画的是两组人,挑茶担吆喝的以及提壶背盏的母子,是在卖茶;左边的五个汉子是在斗茶。
(3)所画与“斗茶”无关。南宋时,京都临
安(杭州)十分热闹,遍布茶馆酒楼。茶馆按顾客不同身份,有多种档次。至于供应贩夫走卒、无赖赌徒喝茶的,则有流动茶担及“提茶瓶沿门点茶”的人。故所画是市井赌场外卖茶场面。
(4)所画是“斗茶”,但画中的这些人不是参与斗茶的主人,而是帮他们斗茶的佣人。
我的看法是:古画的命名,必定紧扣画面。此图既称《茗园赌市》,则可肯定所画是茶园,并非市井。“赌市”可解释为茶市竞卖的热闹场面。一提到“斗茶”,我们便会联想到沫饽“咬盏”、“相去一水两水”;联想到“曾坑斗品”、“王白”、“游闰”。此图所画,确实不是这种场面。我们不妨推想一下:建安官、私茶园,多至一千三百三十六个。其中,北苑官焙,只占四十六所。在评定贡茶中的“斗品”之后,在完成贡茶任务之后,仍有大量茶商,到产茶地区收购茶叶,仍会出现产家竞卖的场面。我想此图所画,正是这种场面的一角。图中的母子,不是推销自家产品,而是卖茶给赶热闹的人解渴。由此可见,此图命名的“赌”字,可作“赛”字解。
某出版社编印的《中国人物名画鉴赏》中,有一幅汪承霈的《群仙集祝图》(图9),显然是脱胎于刘松年的《茗园赌市图》。奇怪的是,同样脱胎于刘松年《茗园赌市图》的钱选《品茶图》、赵孟《斗茶图》,都比刘松年的《茗园赌市图》简略;独有此图,比刘图画得更加复杂、工整。一个是减法,一个却是加法。更奇怪的是,此图将刘图来了个左右大挪移,右半边的画到左半边;左半边的画到右半边。
全图自左至右,一老者守着茶担,正在调弄茶汤。他的左侧站着一个手捧绿碗买茶汤的小孩子。茶担右侧,一妇女面容姣好,右手提茶炉、茶壶,左手捧着一只盛着碗盏的木托盘。她的左侧一孩子右手提壶,左手捧盏。右图画着六个备有茶炉、茶具的汉子,有的在喝茶,有的在冲泡。
经查画史,汪承霈是大臣汪由敦的儿子,乾隆时举人,后官至兵部尚书,工画山水、人物及花卉。一个大官,会画如此工整的人物群像吗?画名《群仙集祝图》,难道这么多烹泡茶汤的人是在为天上的群仙准备茶汤的吗?我越想越糊涂,看到书上注明此图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即冒昧去函咨询。旋蒙该院书画处复函:此图确藏我院,但作者是姚文瀚,图名是《卖浆图》。至于汪承霈的《群仙集祝图》,也藏我院;但所画是水仙花。
经查,姚文瀚号濯亭,顺天(北京)人,为乾隆时宫廷画家,怪不得此图盖有多枚乾隆的鉴藏印章。
看来,姚文瀚称此图为《卖浆图》,显然他不认为刘松年《茗园赌市图》画的是斗茶,而只是“卖浆”。尽管古文的“浆”字可以概括各种饮料,也就包括了“卖茶”,但我们不禁要问:这么多人“卖浆”是卖给谁喝的呢?
刘松年有《茗园赌市图》《撵茶图》传世,以致后世凡见与茶有关的无名氏图画,都称之为刘松年的作品。
这些图画,有的内容大同小异,甚至现藏何处也搞不大清楚。如(图10)的一幅刘松年《斗茶图》,巨松下画人物四个,两个着袍服、戴软脚幞头的人,举杯相对而立,似在谈论。两人身边各有茶担,并各立一侍从。
图名“斗茶”,但人数少至二主二仆,则显然不是“林下雄豪”们的斗茶,而只是两主人的斗茶。两人斗茶最著名的故事,当推宋江休复《江邻几杂志》所载:“苏才翁(舜元)尝与蔡君谟(襄)斗茶。蔡茶精,用惠山泉;苏茶劣,改用竹沥水煎,遂能取胜。”说明他俩的斗茶,不是斗“相去一水两水”,而是斗茶质、水味。蔡襄曾任福建路转运使,责在制送皇家贡茶,他的茶精,自在理中。他用惠山泉烹茶,惠山茶号称“天下第二泉”,蔡襄传世墨宝中有一
幅《惠山泉煮茶》,盛赞用惠山泉烹煎的茶:“鲜香箸下云、甘滑杯中露。当能变俗骨,岂特湔尘虑。”那么,蔡襄斗茶败给苏舜元的主要因素,在于“竹沥水”。什么是“竹沥水”?中医药物中有一味“竹沥水”,取青竹以火炙烤,沥出汗液,主冶痰阻、中风等病。可以想见,如法取得的水,一定火气太重,不宜烹茶。于是,有人推想是从竹叶上采到的露水。竹子很高,也不硬扎,如何能取露水?其实,《江邻几杂志》已提到过:“天台竹沥水,被人断竹梢屈而取之,盛以银瓮。若以他水杂之,则亟败。”
古人画群像,以主从区分躯体大小。《斗茶图》四人中以图右后立者躯体较大,当是名气最大的蔡襄。这点还有一个证明,即:图左后立者,只画须髯,而图右后立者为络腮胡子。据蔡《铁围山丛谈》:蔡襄是个美髯公,一日,宋仁宗问他:睡觉时胡子放在被里,还是放在被外?蔡襄一时无从回答。当晚睡觉,竟是放在被里被外,都不安稳。
蔡襄斗茶,只输过两次。一次输给苏舜元,还有一次输给杭州官妓周韶。据陈诗教《灌园史》:“杭妓周韶有诗名,好蓄奇茗。尝与蔡君谟斗胜(斗茶取胜),题品风味,君谟屈焉。”看来,这次斗茶不是双方各烹自备茶水,品评优劣;而是边饮周韶所蓄“奇茗”,边论述有关奇茗知识,是一次知识竞赛。想不到一代名儒、茶专家,“题品”奇茗,竟输给一个妓女,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了。
(六)宋赵佶《十八学士图卷》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宋徽宗赵佶画的《十八学士图卷》,大致可分左、中、右三段。左段(图11)画一张大桌子,满放茶点,有九个文臣围坐桌旁绣墩上,童、仆三人侍候。中段画一曲屏,铺有大地毯,乐师六
人坐在地毯上,正在弹琴、琵琶、箜篌,吹笙、箫、笛子。复有一白袍文臣倚栏观赏池中嬉水天鹅。右段(图12)画童、仆五人正在备茶。
“十八学士”是唐朝故事:唐太宗开文学馆,命杜如晦、房玄龄、虞世南等十八人以本官兼文学馆学士,并命阎立本绘图。宋人所画,只是文臣聚会,未必十八人。这幅《十八学士图卷》,只画文臣十人,画面准确细致,也未必是赵佶手笔。一些介绍此图的文章,往往说童仆是在为文臣准备茶、酒。我细看所画大桌子上的盆中所盛,不是鸡、鸭、鱼、肘子等酒肴,而是果子、糕点,还有红花。据《越言释》:“古者茶必有点……必择一二佳果点之,谓之‘点茶’。点茶者必于茶器正中处,故又谓之‘点心’。……渐至盛筵贵客,累果高至尺余,……谓之‘高茶’。”
再看右段所画,加盖水瓮、竹编都篮、黑瓷茶盏,乃至茶炉、茶壶,都是烹茶器具。如果要给此图定个比较贴切的图名,不妨称为《文臣茶会图》。
历史多变。明朝与宋朝,相去不远,但喝茶的事,相去甚远。宋朝喝饼茶,明朝喝炒青;宋朝有茶宴(图13),明朝好独饮。明朝的陈继儒说:“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所谓“施茶”,是指做善事的人,泡了大桶茶水,放在路亭里,供过路的人饮用解渴。此图所画,参与茶会的有十人,在明朝人眼里,是“施茶”而不是“品茶”了。
饮酒有酒令,乃至划拳拇战;茶会也有茶令,南宋学者王十朋有诗句:“搜我肺肠茶著令。”自注:“余归,与诸友讲茶会。每会茶,指一物为题,各举故事,不通者罚。”我看,这种类似今日智力竞赛的“茶会”,也可说是一种“斗茶”。
(七)结束语
综上所述,宋人“斗茶”,有“林下雄豪”们的新春斗茶,有好茶者的私人斗茶,有互相诘难奇茶异茗知识的斗茶,还有文人茶会上行令竞知的斗茶。尽管形式不一,但
都是以茶为核心,比质赛味,争奇斗巧,以胜出为荣,以多闻为乐。
有关斗茶的文史资料短缺,需要从传世古籍、书画等文物中寻找更多的佐证。只有以文物证文史,以文史证文物,证来证去,才能互相发明,互为因果,事半功倍,相得益彰。
我的举证,十分有限,自觉存在的问题还很多。譬如说,有关“酒令”的资料很多;有关“茶令”的资料却很难找到。区区之作,仅是引玉之砖。望能得到爱好茶文化同仁的共同寻找,使“斗茶”大明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