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7月的一个上午,刚刚从湖南农学院(湖南农业大学前身)毕业的刘杏益坐在益阳市供销社的茶房里,等待着毕业分配到的单位——益阳茶厂派人来把他领走。
茶房水雾升腾,刘杏益闷闷不乐。作为恢复高考后的大学毕业生,到茶厂工作与他为自己规划的图景相去甚远。
对于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来说,毕业分配,往往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走向。刘杏益说,“本来大学被农学院录取就不开心,分到茶学专业更不开心,这下好,毕业了还分到了茶厂。”
出身益阳农村,原本希望通过读大学分配到好单位改变命运,21岁的刘杏益对自己的未来几乎失去了信心。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等待,手边那杯用益阳茶厂生产的茶泡出来的水,刘杏益一口都没喝。他和另外一个毕业生被专车接到了益阳茶厂,那是他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待遇,“是一辆吉普车,我坐在后排,当时还是觉得很有面子的。”
茶厂在益阳市中心,资江边。“旁边是毛巾厂、袜子厂,看上去非常热闹。”刘杏益怎么也没有想到,后来这些厂子都垮了,只有茶厂还在。
到达茶厂,刘杏益直接被领进了厂长办公室。当时的厂长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我没有读过什么书,你们要好好干。”
那一天,刘杏益特意买了一包烟揣在口袋里,趁着其他人走开,他赶忙发了一根烟给厂长,结果厂长一句“我不抽烟”,把他生生顶了回去。
当时,刘杏益还不知道厂长叫陈先敬,是益阳茶厂建厂的元老,在行内有着很高的威望,以至于全厂的职工都叫他师傅。
现年84岁的陈先敬,已经不记得当年刘杏益这个假装熟络的举动。几十年来,陈先敬已经带过太多的徒弟,“对刘杏益唯一的印象是:他是当年招进来的人里面最矮的一个”。
没有拜师宴,也不用磕头敬茶,连烟也被挡了回来,陈先敬成了刘杏益的师傅。
三天后,刘杏益被分配到生产技术科,前提是首先在车间一线工作一年。
他的“霉运”似乎还在延续。“很羡慕那些分配到研究所和农业局坐办公室的同学,我以为我要做一辈子工人了。”刘杏益说。
“师傅从不骂人,只会罚你反复做”
益阳茶厂的前身是安化第二茶厂,1958年,陈先敬带着厂里半数以上的老员工到益阳市建立了新厂。从建厂以来,茶厂的主要产品是黑茶的一种——茯砖茶,因为这一茶品在西北边区需求量大,即便是在文革期间,这里也不曾停工。
目前,益阳茶厂是湖南产量最大的茶叶企业,同时拥有全国最大的边销茶原料储备,最大毛茶(未经加工的茶叶)储量18万担。
正因为都是老师傅建的厂,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这里的工人整体文化水平很低,一个顶着大学生光环的愣头青并不那么受人待见。刘杏益回忆起刚进厂的时候也不由得苦笑,“工人肯定都在想,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赚这么多工资?”
刘杏益始终记得到厂里的第三个月,他被陈先敬点名筛一下午茶叶。师傅并不是一个严厉的人,“从来不骂人,顶多是看你做得不好,罚你反复做,直到做好为止。”那一天,陈先敬到车间检查,发现刘杏益的筛茶功夫仍不见起色,便给他判了“极刑”。
传统的茯砖茶制作工序共分为剁茶、筛茶、炒茶蒸水、筑制茶砖四个流程,筛茶是其中的关键,也是最考验工人水平的一关。
将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竹筛堆满茶叶,双手有规律地旋转、抖动竹筛,如此反复,不同形状茶叶受到不同的重力之后,在竹筛上自然分层。这就是筛茶。
其实,手工筛茶在益阳茶厂早已淘汰,刘杏益筛茶的时候还是认真卷起了袖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双手完全插进茶堆里把茶叶打散,就像准备一场仪式。
经过筛茶之后,竹筛上的茶叶会分为4层:最上层是较为粗大的,第二层是条叶适中的,第三层是茶叶末,最下面一层是农民采摘时留下的砂石、杂物。其中下面两层要被丢掉,第一层被用来做普通黑茶,而第二层则是高档茯砖茶的原料。
刘杏益说,自己功夫的练成,很大一部分得归功于那一个下午。“这个没有什么具体指标,只能靠感观。厉害的师傅在筛的时候能让茶叶在筛子里面转,就像筛米一样,筛的过程中,你让茶叶散开就散开,收拢就收拢。”
检查合格之后,陈先敬对刘杏益说,“要学你就好点学,你不想学,你混日子也可以。”刘杏益只点点头,没敢答话。
有飘筛神技,师傅却说已跟不上时代
“要学你就好点学”,这是1945年陈先敬第一次到茶行做零工时,师傅教训他的话。新中国成立前的4年里,他学到了刘杏益见都没见过的手艺。
陈先敬回忆说,当时的安化县有近10家茶行,分别属于“西商”(山西和山西客商)、“粤商”(广东客商)和“本商”(本地商人)。这些茶行只从7月收茶开始营业半年,聘请的都是零工,每天茶行会在门口挂牌子,挂了谁的牌子,谁才有资格进去干活。“当时不去做工就没饭吃,都抢着做,不像小刘,分来了还不高兴。”
刚进茶号,每一个人都是师傅,跟着谁学干活全由自己决定。陈先敬跟了一个叫谌玉喜的老师傅,“他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给师傅端茶送水自然是少不了。谌玉喜也挺喜欢这个15岁的小孩,向老板说情,让他不用背几十斤重的茶包。
陈先敬被分配做剁茶工,剁茶是制作茯砖茶的第一道工序,将毛茶原料进行拼配后,倾倒在一个长方形的木板上,板子的一头放着一把铁制铡刀,陈先敬负责把毛茶向闸刀方向推,而另外两名师傅则不停地用铡刀砍剁茶叶。
这看似简单的工作,实际上充满危险。就在陈先敬的眼前,一个年轻人一边抽烟一边干活,因为推得太快,手伸到了铡刀下面,一次被切断了8根手指。
“要学你就好点学”,这正是那一天谌玉喜对陈先敬说的,而陈先敬这一辈子也没有抽过烟。
益阳茶厂成立之初,陈先敬就主张使用机器进行剁茶与筛茶,“一方面是安全,还有那个时候想的就是怎么能够提高产量,为国家生产更多的茶叶。”
因此,刘杏益学习筛茶只是为了了解操作流程,并不是真正用来生产。陈先敬说,“手工做的话太慢了,产量上不去,国家还要我们这个新厂干什么?”
于是,手工筛茶的手艺在益阳茶厂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而厂里每个人都知道,陈先敬有一门谁也不会的手艺——飘筛。
“一般的筛茶只是在筛盘上,飘筛要站在风口上,用手指和手腕的力量把茶抖起来,同时茶也在旋转,这样风就能把灰尘和小的砂石吹走,筛盘里只留下茶叶。”刘杏益从来没见过陈先敬展示飘筛的功夫,但说起来仍然神采飞扬。
对于自己一辈子的安身立命之技,陈先敬却显得异乎寻常的平淡,“已经过时的东西,跟不上时代了,希望这个手艺不在了才好”。
他一直致力于用机器代替手工生产,到他1987年卸任厂长,益阳茶厂基本实现了机械化的改造。
与自己不同,徒弟主动选择了茶厂
刘杏益并没有像自己当年害怕的一样,当一辈子工人。
车间锻炼1年后,他调回生产技术科做质量检测工作,1988年升任车间主任,8年之后从事产品开发。
2007年8月,益阳茶厂改制为湖南省益阳茶厂有限公司,由省供销总社主管的湖南省茶业集团控股,如今,刘杏益已是公司的副总经理。
相比副总经理一职,另一重身份更让刘杏益自豪。2008年,益阳茶厂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黑茶制作技艺——茯砖茶制作技艺”的传承单位,2011年,刘杏益成为该技艺的省级传承人。
如今,退休的陈先敬还经常回益阳茶厂看看,而刘杏益也已升级成了师傅。目前他共有3个徒弟,益阳茶厂老厂区生产车间副主任安茂强是80后,2010年从湖南农业大学研究生毕业后,他主动选择了益阳茶厂。
“一进茶厂,闻到茶叶的味道就觉得很舒服”,安茂强是山东日照人,他的家乡甚至都没有人喝茯砖茶。与自己被分配到茶厂相比,这个80后对茶叶的喜爱,甚至让刘杏益也吃了一惊,“我们这里外地员工很少,更别说是山东这么远的地方的。”
1985年进厂的时候,刘杏益还不知道陈先敬招他们这些大学生来是为了什么,而如今,带着更高学历的安茂强从来到企业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背负着发扬光大黑茶的使命。
进厂之初,安茂强也被分配到生产技术科工作。从刘杏益开始,把大学生安排在这个部门已经成了益阳茶厂的传统。像自己刚进厂一样,刘杏益也安排安茂强学习最传统的茯砖茶制作工艺,但筛茶这一项,安茂强只学了一个月。
进厂29年了,原来最热闹的袜子厂、毛巾厂早已倒闭,只剩下宿舍楼,刘杏益早已不再羡慕自己那些分配到其他单位的同学。他说,当年一起毕业的60个同学很多都没有干老本行了,“有的是企业倒了,有的是主动转行,现在干什么的都有了,甚至还有做房地产的。”
而他每次带着自己的徒弟在老厂走一走,仿佛都能看到29年前的自己。
[记者当学徒]
筛了半分钟茶手臂便感觉酸疼
4月30日,记者走进益阳茶厂老厂的仓库时,被这里的规模吓了一跳。十余座仓库储存18万担茶叶,边销茶仓储规模全国第一。
刘杏益随手从堆积如山的茶叶中搬出一点,然后找到一个竹筛,向记者展示起手工筛茶的功夫。
他的动作,给人的第一感觉像是大厨掌勺,茶叶在筛子里时而平铺,时而聚拢,全在他的掌握中。
大约一分钟后,刘杏益停下了手中的筛子说,“看上去是不难,但是要看结果”。
他把筛子摆在地上,此时筛子中的茶叶已经堆积成塔状,他用手一抓,“这是上段,粗老的茶叶”。可以明显看出他抓出一团后,下面一层的茶叶更为细嫩,枝条更为一致。他拨开这一层后,下面是茶叶末和砂石。
记者接过刘杏益手中的竹筛,学他的样子双脚分开,扎了个马步,双手抓在筛子两边。第一关是要让筛子里的茶叶旋转起来,但无论记者怎么尝试,茶叶也只是时转时停,始终不能像在刘杏益手中那样保持匀速的旋转。
让茶叶任意地分散与收拢,则更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倾斜筛子,茶叶就会都聚拢到一边。
半分钟后,记者便觉得手臂酸疼。放下筛子,到了检验结果的时候。粗大的茶叶果然覆盖在最上面一层,但刘杏益抓起一把后说,“你这个第一层和第二层分得不明显,如果这样拿去制作茶砖,质量很难保证。”
刘杏益说,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用力的方式不对,“要去感觉筛子和茶的力,顺着它们的方向去转,不能蛮干。”
刘杏益的徒弟安茂强站在一边,笑了起来,记者要他来试试身手,他连忙摇手,“这个我也不太会,只有老师傅才能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