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石的技术条件及书学中的重帖轻碑
以上,我断晋代有拓本。不过,晋代是否具有拓石的技术条件呢?这仍是疑问。仅有动机和需要,不具备技术条件,拓石还是不能产生。在下面,我先讨论拓石的技术条件,然后再谈书学中的重帖轻碑,如何对搨帖与拓碑造成不同的影响。
晋代是否已有用于拓石的薄纸?
拓石需要用质量较好的纸;纸是拓石技术的必要前提。从本世纪西北考古发现看,晋代纸大多较厚,较粗糙,认为这种厚纸不宜拓石是对的。但是,以考古发现的这些厚纸为根据,断晋代没有宜于拓石的纸,未免以偏盖全。
自蔡伦以后,中国的造纸技术不断提高。东汉末年,又出现另一杰出造纸专家左伯。左伯,字子邑,东莱人,本人兼长书法与造纸。从技术观点看,左伯大概是在蔡伦的基础上进而对原纸进行加工,他最擅长制造优质加工纸。南齐萧子良以“研妙辉光”四字赞誉“左伯纸”,左伯可能是运用涂布、压光等加工技术,促使纸的表面细腻,有光泽,光洁度好,书写流利。汉魏间书法家如韦诞等,已经爱用左伯纸作书。西北考古发现的晋纸质量固然较差,然而东汉末年早已有高质量的“左伯纸”,这也是事实。此外,魏晋间书法家不断谈论如何挑选纸。例如:三国时孙吴著名书法家皇象说:“纸当得滑密不黏污者”;西晋至东晋的著名女书法家卫铄说:“纸取东阳鱼卵,虚柔滑净者”;爱用蚕茧纸、鼠须笔的东晋书法大师家王羲之说:“若书虚纸,用强笔,若书强纸,用弱笔”;如此等等。书法家对纸的质量,一向最为挑剔。从这些书法家的言论,可知魏晋间有多种优质纸可供选择使用。如卫铄说“虚柔滑净”之纸,王羲之书《兰亭序》之蚕茧纸,用于拓石理当一无问题。
其实,考古发现的那种晋代厚纸,搨书也是不能用的。晋代搨书,用的就是一种薄纸。刘宋虞龢在《论书表》中,如此谈晋代搨书:“繇是搨书,悉用薄纸,厚薄不均,辄好绉起。范晔装治,卷帖不胜,犹谓不精。”意思是说,晋人用薄纸搨书,由于纸太薄,背装以后起绉不平。《论书表》作于宋明帝泰始六年,距晋未远,此话可信。晋代既然已有薄纸搨书,担心没有薄纸拓石,就是不必要的顾虑。
晋代有用白芨水于拓石的技术吗?
前代拓石,一般先将纸用白芨水浸湿后贴在碑上,或者先在碑上涂白芨水后再贴纸,此称上纸。上纸以后,才能上墨。白芨水是中药材白芨的浸出液,无色透明而有粘性。使用白芨水的目的,是利用其滑而有粘性,使纸附在石上,纸干后不致轻易绷起脱空,如此就便于上墨。
晋代是否用白芨水拓石,文献无记载。但是,从现代拓石经验看,不是非用白芨水不可,也可以用替代品如稀释的胶水。而且,拓石专家还这样说:“除用白芨水或胶水浸纸外,有些地区习惯上直接用清水浸纸亦无不可,只要上墨时不过早绷起造成空虚或脱落即可。”白芨在中国本不是稀罕之物,而白芨水又不成为拓石的先决条件,因为清水也是可以用的,这就更是方便的事。若从白芨水的替代品看,晋代或更早都不成问题。
不妨比较搨书与拓石两者的技术要求。搨书与拓石对纸张质量的要求,大体相同。此外,搨书在双勾填墨时对笔墨技法的要求特别高,非有较高文化素养再经训练不能掌握;拓石则需有包括上纸、上墨两部分的一套工艺技术,对文化素养的要求则不高。总的说来,搨书的技术要求,一般说比拓石要高一些。搨书与拓石,最初都是为书法而产生的。晋代有搨书已是公认的事实,对晋代有拓石其实无需存疑。到西晋,中国人使用纸张已有一百多年,使用墨的时间更长。特别是先秦就使用印章,这数百年的印章经验,可以转移到拓石上来,启发人们的拓石实践。由于文化背景方面存在的差别,今天的西方人对拓石还颇有点神秘感;可是,对长期使用印章和纸墨的中国古人来说,对它从来就没有神秘感。这也是研究者应该注意区别的地方。
搨书与拓石既然都在晋代就有,那为什么唐以前搨书者多,拓石却是这样少呢?其中原因不在拓石本身,乃是书学中普遍存在重帖轻碑之风造成的。需知在中国书法之中,存在几种主要的书体,这就是篆、隶、草、楷、行五种。书学中出现重帖轻碑的风气,就与这几种书体的流行与否直接有关系。
从魏晋开始,社会上流行的是草、楷、行这三种书体。楷书以曹魏时的锺繇为宗师,他创造的楷体,既具端庄之美,又有灵动之韵,很快风靡全国。官场公文原来用汉隶,后来多被楷书代替。东汉末年的张芝,以其草书的独特风姿,飘逸潇洒,自由放纵,而最具个性化,倾倒无数士人,人尊为“草圣”,追随响应者络绎不绝。东晋王羲之吸收前代成就,进而把书法推向无以复加的顶峰,成为千古一人的书法大师;他以行书独步天下,生前就名扬全国,一字千金。自王羲之以后,行书也成为官场公文的书体。在楷、草、行这三种书体逐渐风行全国的同时,篆和隶这两种书体的应用范围却是逐渐缩小。篆书仅仅用于少数特别庄重的场合,如策书规定用篆体,碑额也常用篆体等;汉隶多用于书写碑文等。由于楷、草、行这三种书体的范本都是书帖,士人子弟凡学楷、草、行,就必须学帖,别无它法。因此,社会上自然而然就出现重帖的风气,如《尚书宣示》《兰亭序》等名帖成为无价之宝。篆和隶是魏晋以前流行的书体,其范本大都在碑石上。随着篆与隶应用范围的缩小,已经不再是流行书体,社会上难免出现轻碑的心理。
伴随重帖之风同时走红的,必是搨书。原因是名人书帖原件只有一份,而复制书帖的最佳办法就是搨帖。搨书与搨帖,本是一个意思。在如此重视书法的社会气氛之中,搨帖因上有所好,下有所爱,不可能不兴盛起来。重视书法,不可能忽视碑石上的篆与隶,因为这也是有必要掌握的书体。但是篆与隶的应用范围既已缩小,轻碑之风怎能消失?其结果就是,拓碑之事远不如搨帖那样红火风行,名声更不如搨帖那样高。名家高官搨帖,历代不绝。王羲之搨锺繇《尚书宣示》,成为书坛美谈。欧阳询、褚遂良搨《兰亭序》《乐毅论》等,搨本立刻视为至宝。唐代皇家的搨书人,如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都因搨帖而名扬四海,他们的搨本据说在唐代就值钱数万。搨书事业可谓如日中天,热情如火;搨书技术也从双勾填墨,迅速发展到响搨与“硬黄勾摹”。相比之下,拓石事业就显得非常寒碜,非常寂寞。从晋至唐,找不到一个名家高官亲自拓碑的故事,也没有一个因拓碑而名扬四海之人。到唐代为止,拓碑始终限于工匠手艺而已。
由于上面这些原因,造成唐及唐以前在书法范围内的重搨而轻拓。于是,在文献资料中,有关搨书的记载比比皆是,拓碑的记载却是屈指可数,而且词意含糊,语焉不详。今天的研究者,因此认为拓石比搨书在技术上更困难,认为拓石的产生比搨书要晚几个世纪。这是不小的误解。
尽管历史上曾经是重搨而轻拓,另从复制技术这个角度看,拓石却比搨帖更具有潜在的生命力,具有超越书法范围的更为深远的社会历史意义。若搨帖,一人一次只能搨一份;若拓石,一人一次可以拓数份,或数十份,或更多。拓石一次可以复制许多份,这意味着它在复制中的生产效率,比搨帖可能高出很多;不仅如此,这种复制方法还不难转移到书法以外的领域中去,由此对信息传播产生的巨大影响和意义,将难以估量。为什么拓石一次可以复制许多份?见过拓石之人不难明白,在复制过程中,一块碑石在外部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可以连续重复使用。碑石在复制中具有的这种可重复性,这正是拓石这种复制技术具有生命力所在。雕版印刷在复制技术上,主要就是自觉地利用了拓石复制中的这个可重复原理,从此开辟了人类古代史上信息传播的新纪元。
因此,在中国古代史上,一旦出现拓石,就意味着印刷术的发明,已经为时不远了。